22/01/2025
▍〈當青春的尾巴只剩下內捲與躺平〉——作家 #吳曉樂 讀 #金英夏《 #猜謎秀》
金英夏今年(2024)訪台期間,在漫遊者出版準備的「快問快答:BTS跟Seventeen之中」,選擇了Blackpink。我還是要說,以風格來說,金英夏的孤兒三部曲,跟BTS《花樣年華》專輯搭配的效果應該不錯。《猜謎秀》要連連看的話嘛,另一端大概是〈Dope〉吧。
一八六六年,緊銜著工業革命,資本主義快速擴張的十九世紀,杜斯妥也夫斯基刊載《罪與罰》。彼時,俄羅斯帝國才廢除了農奴制度,貴族階層衰敗,取而代之的是野心勃勃的資本家。小說的主角拉斯柯爾尼科夫是一位讀了點書的青年,曾發表過出色的論文,但家境困蹇,逼得他中斷學業。為了生活,拉斯柯爾尼科夫屢次前往當舖典當他的物品,掌管當舖的老嫗,卻東挑西揀,僅支付零碎的金額。日積月累,拉斯柯爾尼科夫內心逐漸對老嫗滋長出可怕的恨意,他甚至發展出一套理論來說服自己,在這理論裡,老嫗這樣的存在,就是靠著吸食他人血液而續命的「蝨子」,世上少了一隻蝨子,稱不上什麼罪過。
二○○七年,金英夏出版《猜謎秀》。主角民秀也是一位高知識份子。父不詳,母親早逝,民秀由摩登、時尚的外婆崔仁淑扶養長大,祖孫倆的日子還算過得去,外婆去世後,民秀過了一段愜意,滿盈布爾喬亞情緒的日子。猜謎秀是他的樂趣,在充滿隱私感的網路空間裡進行知性、雅緻、沒有汗黏的對決。命運很快就對準民秀的弱點揮出重拳,就像民秀說的,「文明是不斷剔除像我一樣懶惰、懦弱的人而發達的」。首先是電力公司(再不繳電費就要斷電了),接下來是銀行職員(崔仁淑留下不小的債務,再不繳,你所居住的房子就要歸銀行所有了)。這時,「菠蘿麵包大叔」出現了,他是崔仁淑的舊情人,從前對民秀也算得上慷慨。老人帶來了一張外婆簽名且用了手印的借據,年利息百分之二十,以複利計算。本金是一千兩百萬,經過十八年,滾成三億的天價。老人說了一連串數字跟法律名詞,把毫無防備的民秀給砸得頭暈眼花,結論是:李民秀失去了位於繁榮地段的獨棟住宅與大多數的物品,搬進僅有一點五坪、跟棺材沒兩樣的便宜房間。他所喜愛的書,成了太佔空間而必須捨棄的奢侈品。民秀的女友光娜見異思遷,跳船前還大開地圖炮,把包括民秀在內的男人(以及他們的產地)給狠狠數落了一頓,「韓國男人在國際競爭力上太弱了。會做菜嗎?舉止得體嗎?不但不能製造氣氛,自尊心還很強,甚至還以為自己很厲害,真是無可救藥的自戀狂。這些都是給韓國的媽媽養壞的」。在菠蘿麵包大叔跟光娜一套組合拳下來,民秀不禁開始懷疑,適者生存,他是適者嗎?民秀從吊兒郎當的人,被逼得必須「對錢認真」,弱不禁風的他,應徵超商大夜班的工作。在此,我想稍微岔題去談,「超商」絕對不是個偶然的安排。二○一六年,村田沙耶香以《便利店人間》摘下芥川賞;二○二一年,韓國金浩然的《不便利的便利店》銷售突破百萬。店員就是社畜們的縮影,必須在少得可憐的時間內完成甲方(也就是客人)形形色色的要求(我曾遇到有人請超商店員協助填寫收件人的地址)。纖細敏感的民秀,果然在超商被澈底逼瘋,回到《罪與罰》,我相信民秀看著老闆的眼光,跟拉斯柯爾尼科夫看著當舖老嫗的眼光,必然在一瞬間是重疊的。人類即使出走叢林,但弱肉強食的法則仍刻在遺傳訊息裡,差別在於,這套法則隨著時間進化,如今有了花俏的技法跟迂迴的形式,關鍵字或許有:教育,努力,全球化,新自由主義等等。人們受到壓迫時,多半揚棄了卡繆式的反抗精神,而是肝(肝竟成了一個動詞)到三更半夜,每個人都肝到三更半夜,表示三更半夜就是正常的工時。內捲換句話說就是,他人即地獄。
《猜謎秀》點出了,誰不是活在大型的益智節目裡?主角民秀不就是「對崔女士的資訊不對稱」,才被菠蘿麵包大叔擺了一道嗎?至於我們讀者,還記得高中升大學的那次考試吧?以知識跟數十萬人對決,稍有閃失,就告別了光鮮亮麗的命運。不過,鮮衣怒馬的人們歡樂又有多久長?曾幾何時,成功的保鮮期比冷藏櫃的飯糰還短。人類的預期壽命不知不覺地走到七八十歲也別說稀罕了,那麼多看盡長安花的天才,那麼零星的頭銜跟位置,物價越來越貴,學歷一貶再貶,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轉譯成現在的語言就是內捲還是躺平。躺平也不是第一天就躺平了(那是貓),而是捲不動了必須要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就像民秀的朋友韓潔說的,「我們是檀君以來讀最多書、最聰明的世代,不是嗎?能說流利的外語、操縱尖端電子製品也像樂高積木一樣得心應手,幾乎所有人都是大學畢業⋯⋯可是為什麼現在我們都是無業遊民?為什麼大家都變成失業者啊?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
小說裡有個「影薄」的角色,現身次數不多,即住在民秀隔壁房間的女人。民秀第一次對這個人有點認識,是跟女人在頂樓,一邊喝著燒酒,一邊烤五花肉來吃。女人是貧窮家庭的老么,從地方來到繁華的首爾,白天在大賣場從事包裝,其餘清醒的時間都在準備公務員考試。女人跟民秀同樣「蟻居」,但她跟民秀不同,民秀是痛苦的、半吊子的哲學家,都快繳不出房租了,他仍有餘裕想著人生、猜謎秀,以及初萌的愛情。就像新女友智媛說的,民秀像蝸牛,「躲在名為知識的堅硬外殼裡」。女人缺乏這外殼,只能「無明」地活著,是什麼在傷害著、消費著自己都說不明白。《猜謎秀》主要以民秀機智的自嘲以及對世事的洞明為推力,不過,就女人的結局,金英夏卻寫得低進塵埃,花落彼岸。看似一則不緊要的插曲,仔細端詳又觸目驚心。
《罪與罰》的最後,拉斯柯爾尼科夫因信仰與愛情而受救贖、重生;《猜謎秀》裡,小說家同樣給憂愁多思的主角設想了「來自不同世界」的女性智媛,民秀跟智媛的對話,乍看以愛情為外衣,但我想金英夏要說的終究是,在看似永劫的荒謬中,仍不要放棄「靠近彼此靈魂的冒險」。再借一些篇幅說BTS吧。〈Dope〉於二○一五年問世,是民秀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的故事了。分析歌詞,不難歸納,「頗族們」的伎倆早已被識破,再也嚇不倒任何人。當我們身處三拋、五拋、到所有慾望都可以拋棄的世代,BTS發出了怎樣的咆哮?還是要燃燒到最後一刻,不是為了奉承,而是創造新世界的秩序。至於這個新世界會生做什麼模樣?我想,說不定腦筋轉得奇快的金英夏早已著手擬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