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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2/2024

陳三願/智齒

好喜歡給年輕的男牙醫看診,戴上橡膠手套後的指節稜角分明修長,讓人想順著掌心線條一路纏綿上去。偶爾眼睛骨碌亂轉,見他口罩外露出的雙眼好看,拉長的眼尾輕輕搭著睫毛,專注地看你、你的牙。嘴是一個人撇除下體外最私密的場域,裡面有舌頭、有唾液,再仔細些,還能明白你上回吃了哪些東西,留下什麼味道。

於是醫生叫你張開就張開,「來,啊――」「啊――」那是歡迎他人進入自己最明確的邀請,展現一切健康的,紅潤的,或許有點瑕疵的。然後醫生就放進來。你那麼乖,他說什麼話你都聽。

他叫你忍一下,你就攥緊拳頭忍一下,「很棒喔。」醫生在耳邊低語,像和小孩講話溫柔。

「這樣會痛嗎?」「這裡呢?」醫生手裡拿著工具來回試探,你嘴巴張著,說不出話,只能從喉嚨發出一點似是而非的音調。「那我們開始囉。」嘴裡開始發出動靜,有東西在裡面拉扯,神經一片死寂,一下、兩下……鐵盤上傳來清脆的鏘啷聲,他從你身上拿走了什麼,嘴裡某個角落突然就空下來。「好,結束了。」

最後,醫生再往你嘴裡塞了些東西,柔軟的,用以吸附洞口流出的,要你過一會兒再吐出來,「幫我咬緊。」

「等半小時――不不不,一小時麻藥退之後才能吃東西喔。」醫生慌張地更正方才的口誤。

真可愛呀,可惜那是最後一顆了。你捧著半邊麻痺的臉頰,坐在診所的沙發上暗自思量。

27/12/2024

雲之/桌邊物語

螺帽把我的晨昏鎖緊之後
日子再也無法移動了
無法突圍桌巾上馬諦斯紅色的和諧
無法拒絕一株藤蔓的花紋爬上我的下午茶
唯有陽光塗抹過的一方心思
──猶微溫著

春天來訪的客人
秋天又來為彼此的情誼換季
桌邊滔滔不絕的言詞
不斷有掉落在我身上的各種口音
日積月累無人洗滌
而那些刀叉屠城的舊思想
時常卡在一塊
沙朗牛排三分熟的後腰脊肉
不能直取的欲望啊
跌入桌腳下沒有回音的山谷

窗外的月色是經過調配的黃金比例
不容於天空的心情都被抹勻了
歇在一旁的雲朵
把飄浮的腳步聲輕率地扔了進來
桌面已被收拾乾淨的寂寞
又聒噪了──

日復一日
白天裡還來不及看清自己木質的內心
夜就暗了
我把體內柴火的體質刨去
和這個世界一起黑著

27/12/2024

張至璋/我被數字套牢

我有把小而精緻的號碼鎖,用來鎖儲物間,難得啟用。一旦換房子,非開儲物間不可,問題來了,忘了號碼。那人拿把大鐵鉗問我怎麼開,我毅然回答保留號碼鎖,於是他剪斷鉸鍊,開了門,交給我那把仍然上鎖的號碼鎖。

每次把玩小鎖,苦於無法開啟。上週我豁然開竅,號碼鎖只有三排數字,每排十個號碼,從1到0依序按對了三個號碼就能開鎖。這是簡單或然率,10X10X10=1000,把一千個號碼都試一遍,不就行了。小學課本說的,「莫歎苦,莫愁貧,有志竟成語非假,鐵杵磨成繡花針……誰似山東堂邑姓武人……」只要設定一天試開三百個號碼,三、五天就能撥雲見日。

我的毅力超過武訓興學,第一天從001開始試開,到了500還沒碰上正確號碼,但是心想照這速度,小鎖明天就能重見光明。第二天從501開始試,到了中午超過800號,仍未開鎖,於是又想只剩兩百組號碼,曙光快破曉了。我一個個努力試,終於997,998,最後999,鎖仍然未開,我失望,但是開竅,一定是在轉到正確號碼時,我開啟不當而錯過。

我隨手轉到000,咯達,鎖應聲而開,密碼竟然是000!該死,為何要從001試開,不從000?依稀記得說明書說,該自己設定號碼,說明書在哪兒呢?「昔人已乘黃鶴去,此處空餘黃鶴樓。」黃鶴樓,000小鎖。

我並非數字呆頭鵝,1986年從台灣應邀澳洲政府工作,行前賣掉我的第四輛汽車,福特英國廠Grenada,寬敞力大。記得剛買時申請新車牌照,監理所大排長龍,一名職員叫道,不在乎車牌號碼的,可以不排隊領取。我立即趨前,繳費領照,回頭看那一長排呆頭鵝,心中怡然自得。

妻頗明事理,她相信世間事物一切美好,除了我之外。可是她見到這牌照時大叫,「你怎麼選這號碼?13814,前面13不吉利,後面三個字814加起來又是13,偏偏最後來個4,死。一切不祥加在一起給了你這呆頭鵝。」後來我以那輛不吉利載了老母、妻兒五人跑遍台灣,有時還為岳父母出任務,輕鬆愉快,順當極了。

我們在澳洲住了二十五年,買過一輛旗艦車,牌照號碼FQL933,心想這號碼中性,無可挑剔。一位香港朋友見了驚叫,「這牌照太好了。933廣東話是久生生,勝過8,發。前面英文字母更好,」我說,「FQL就是frequently,一生都是久生生。」他說對啦,你要發啦。

我沒發,六年後我找那車商,換輛同廠牌新型式,要求保留原牌照。取車時車商說,「James,你該付我三個牌照費。」為什麼?「買新車的人必須申請新車牌照,其一。你指定要FQL933,指定牌照要加倍付費,其二。你原來的舊車沒有牌照了,依法我不能出售沒有牌照的二手車,因此我為你的舊車申請了牌照。所以你要付三個牌照費。」我無法答辯,他說,「你還要付兩筆年度牌照稅,新車一份,舊車一份,同樣道理,依法我不能出售欠稅的二手車。」

澳洲曾調查社會對所有行業的信賴度,最高的是老師,其次傳教士,最低的就是汽車商,次低是房屋仲介。

醫生也名列前茅,可是我差點送過命。多年前得了感冒,好了後一直咳嗽,一名家庭醫生說,「你過六十了,人老了常咳嗽,不必管它。」我因為血脂肪過高,去看澳洲專科,他見我咳嗽不止,「咳嗽多久了?」我說,「三個多月,人老了該咳嗽,不必管它。」他問,「誰說的?」我說,「家庭醫生。」他說,「換掉他!」

我倚仗有個「久生生」汽車牌照,所以又咳嗽了三個月。就在心跳一百,呼吸吭然有聲之際,緊急送進一家大醫院。快速檢查結果心臟無虞,心跳一百是為了催促肺臟取氧,肺臟疏於照顧,被咳不出來的痰液到處堵塞氣管。醫生說我的肺功能只剩37%,正常人是95%到100%。他指指自己的心臟說,「你要不是心肌梗塞而亡,」又指指自己腦袋,「不然就是大腦缺氧而中風。」我聽見妻在邊上喃喃自語,「就覺得你老人癡呆了。」

細心照顧之下,十七天後我昂然出院,「再見四樓13號病房。」為什麼住這間?原來我被推進醫院時,單人病房滿了,只剩四樓這間,四樓是癌症末期病房,13號房沒人住,所以我是插班生。朋友來探病,我隨口問他好不好找,他答非所問,「病房好記。」住院期間,我的鄰居有四人,頭上蒙著白床單被推走。我多幸運,久生生。

該說正經的,我敬佩的長輩,時辰也和數字湊巧有關。我母親郝劍珠女士1996年12月壽終,我的岳母林海音女士2001年12月病逝,岳父夏承楹先生(何凡)2002年12月,三個都在12月的或然率,12X12X12=1728,1728分之1。更巧的是,三位骨灰全存放在金山同一座寶塔裡。

至於父親張維寅先生,1949年在上海送全家擠中興輪去基隆,他沒登船,因為少張船票,偉大的父親犧牲自己留在岸上。他們說了什麼海誓山盟,我渾然無知,因為太小。父親後來音訊全無,四十年後我從工作的墨爾本去大陸,十年內運用各種關係,終於找出原來老人家已在1980年去世,去世前曾寫了四封信到台灣找我們,我們沒接到,判斷有兩個原因,一是信到了台灣投遞無門,一是信進了郵筒,沒離開大陸。那些年大陸把職業分級,老師列為第九等,很低,俗稱臭老九,父親被派為教師,正是臭老九,他被調派大江南北教書,還要在鍛壓間火爐邊打鐵,體會工人疾苦,當時他七十歲。我和妻找到上海龍華火葬場,查出來父親火化的批准書,處理欄上寫著「集體掩埋」。

小時候問母親,父親什麼模樣,她說很像我。所以我常照鏡子,父親小時就是這模樣,再過若干年就是父親長大後的樣子。我寫了短篇並出版長篇自傳體小說,都叫《鏡中爹》,獲得1995年世界華文文學獎,以及1995澳洲聯邦文學獎金(Australia Council for the Arts Grant 1995),得到首獎,金額超過當年台灣國家文學獎。澳洲國家大學(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英譯《鏡中爹》,並與妻夏祖麗的文章共同做為主題,舉行研討會,還邀我們擔任駐校作家。

後來我獲得父親五本親筆小冊子,記載都是時事,想來他不敢寫日記。我取出其中一頁,做成透明的塑膠護貝,帶上山,放在母親身旁。辦完事,我坐在靈骨塔的沙發上想,父母和岳父母的晚宴結束了,他們已上床安眠。又想,既然四人都住在同一座公寓,是否常常聚會聊天?

跟他們比起來,我那些數字糗事算得了什麼。嗚呼,尚嚮。

李瑾倫/和自己一起圖/李瑾倫/重來一遍不會一模一樣/直達巴黎的飛機,機上很空,有十幾個小時在機上的時間。隨身攜帶一盒五色不透明水彩:紅、黃、藍、白和黑,另外還有一袋筆、裝洗筆水的軟空瓶、一本A5圖畫紙本。用眼掃描,專心將細節看進心裡。機窗的...
27/12/2024

李瑾倫/和自己一起

圖/李瑾倫

/重來一遍不會一模一樣/

直達巴黎的飛機,機上很空,有十幾個小時在機上的時間。

隨身攜帶一盒五色不透明水彩:紅、黃、藍、白和黑,另外還有一袋筆、裝洗筆水的軟空瓶、一本A5圖畫紙本。

用眼掃描,專心將細節看進心裡。

機窗的幾何形狀/座位的控制開關/空姐的服裝/逃生的示範影片/端餐食的圍裙/前後隔間的拉簾/餐具的顏色/機艙裡的燈號與標示/枕頭的觸感/偶爾往前伸展的我的腳/耳機垂掛在座位口袋裡的樣子

滑手機。手機裡存著一張十幾年前的相片,是我環抱著狗狗通尼。有點想牠,這是一個好機會可以再想牠一遍。有時會想,時間如果重來一遍呢?

「現在是最好的。」我回答了自己。

/搭車前的小時光/

揹著行李慢走到一間有聖母的博物館,對所有的故事都不了解。

但我喜歡摸牆,在這些石牆前,我感覺真的渺小極了。

有許多時間和旁邊大教堂拆下的物件、中世紀的繪畫以及彩繪玻璃對坐著,也和雕像們對坐著。

只有看著人物的表情、閱讀人物的肖像、觀察這些畫中有什麼動物這樣而已,就需要好多時間。

站在拆卸下的物件前想著到底怎麼辦到的。

讀最早的哥德式教堂建築繪圖手稿。

走在中世紀的樓裡探望著遠遠禁止進入的樓,想像在那樓中走動的人,穿什麼服裝?梳怎樣的髮形?忙進忙出嗎?鴿子在其中起落,那是怎樣的生活?再近看一些東西、又一些東西。

坐坐那通往頂樓的木梯,摸摸這、摸摸那,心裡總回應著說:「原來是這樣啊。」

/沒有擁有沒有關係/

從一個家再度移動到另一個家,「新家」在第十七區。

朋友說如果巴黎第十六區是老貴族的區域,十七區則是新貴區,有氣質,有趣,也親民。

想試試不要再帶行李箱,所以一個雙肩背包和一個小提袋是這次的基本配備。導航所說的那十一分鐘的路,加上下雨覺得很漫長。

愈揹愈重,太多東西了。

邊走邊想下次要怎樣再減少行李,要學會把不需要的一直減少到身心都輕盈才行,沒有擁有也無所謂。

新家在一棟19世紀建築物裡。按了密碼,經過馬賽克拼貼的玄關,踏上兩階後在幾扇鏡門前想哪道門通往電梯?我猜對了!再一扇精緻鑄鐵的電梯門映在眼前,右側則是鋪著紅毯蜿蜒旋轉向上延伸的石階梯。

忍不住我又摸了摸石頭,「你好啊!」我說。

/最喜歡被單剛洗好的味道/

睡得很沉,是旅行到現在睡得最深沉的一晚。床很舒服,被單是洗乾淨的味道,有自己的衛浴不會太擔心打攪到別人的時間,有好用的桌子和小冰箱。

房間裡有幾本非常老的精裝書,上面寫著Decor等字還有手寫的日期1949、1950、1951、1952。小冰箱後面是個儲藏的空間,有很多畫紙、畫夾、一個沾滿顏料的畫架。猜想這個家應該是個與藝術行業有關係的家,至少是有人學畫的。

房東女士今日出門去度假兩個星期,原因是兩個星期後要開一個腳拇趾外翻的手術,通常要開這個刀,醫生都會要求病患需要休息兩個月,因為醫生希望病人是在一種身心都非常放鬆的狀態下進行手術,也要求她戒兩個星期的香菸。

傍晚下起冰雹;冰雹像比較粗的線,一線一線從天上斜斜射下,聽見有人在街上跑動的聲音。

/會想念你們的/

把行李先留在住處,在特雷維索城裡再慢慢走一次。

離開這個城市前,要在哪裡吃中飯呢?在小巷內一家標示著1921年開始的餐廳停下腳步,推門走了進去。

桌子都小小的,已經有一位男士坐在角落,我被領到他斜對角的小餐桌。過沒多久,一位女士走進來、接著再進來一位男士。

這些小小的桌子都各自坐著一個準備用餐的人。

巧妙地,這些桌子都在斜對角,所以大家用餐時並不會因為一不小心遇見別人的目光而尷尬。

慢慢地獨自用餐,安靜也愉快地。

當我離開前,除了餐桌已經快要坐滿,兩個坐在斜對桌的男士與女士已經隔桌聊起天來。

再見喔,你們。

希望有一天我會再回來。

/想像從前那雙作畫的手/

這一天都留在小城裡。

有兩件很棒的事,第一件是下午的美術館時光。

下午四點半左右走到了一個掛著美術館海報的教堂外,剛剛經過的美術館都營業,但這間是開著的。走進去,櫃檯有兩、三個人在講著話,一個笑盈盈略顯害羞的男孩帶我去買票。

給看了票,男孩隨後跟過來帶我到第一個展間說:「你可以從這裡開始逛,接著還可以逛這裡、再逛那裡,還有外面的庭院,還有對面的教堂你都可以進去。」我說好。

這博物館所有的燈都是感應式,有感應才亮。

館裡展示正待修復的壁磚和雕刻,許多挖出的玻璃瓶和大石棺。牆上壁畫很漂亮但經過歲月已經模糊,有些小局部還很完好。

看著壁畫我有時陷入想像。

還有大石棺、人與獸,許多人物雕像的鼻子都斷了。

走進庭院沿牆慢走,磚砌的高牆與中世紀的混凝土牆上有更多壁畫。中世紀的圖,線條既認真也樸拙。

帶我買票的男孩一直跟在我一些距離外,原來他是唯一的美術館看顧人員。

走到了另一側教堂入口,幸好有男孩提醒,否則看起來不像可以進去,是好美的教堂,裡頭有著滿屋被搶救下來、已被修復,並毫不吝嗇、好好地展示在教堂中的壁畫!不只那些架在板子上的,牆上還有著許多,不只牆上的,天花板上更多。

美術館男孩在我仔細看畫的同時,為了盡力看顧我這位客人,不小心在椅子上睡著了。而我是整間博物館的唯一客人。

六點關門,走出去之前,男孩已經趕來在門口跟我說謝謝。

第二件很棒的事是意外的。因為要知道洗衣機的位置,所以上了頂樓。沒有比可以上頂樓更高興的事了。

我喜歡看屋頂的風景,很安靜,是鳥兒們視線裡的風景。

半夜就聽到雨聲,似有若無,早上醒來的確下著雨,猶豫要不要出門?關於雨傘,到巴黎的第一天就已經買了一把傘;到倫敦時勞爾再遞給我一把去年留下的傘,當時已經半壞。自以為聰明地想把新傘留在倫敦,等回到倫敦再用,舊傘就帶到巴黎,壞掉了再丟。在巴黎,有日下雨跟朋友的工作室借了傘,卻放在十六區的家裡忘了帶走。所以,我有一把好傘在倫敦、一把壞傘在巴黎、一把朋友的傘在一個不再回去的家裡。

現在我沒有傘。

等到快中午,雨變小了,查網路天氣寫著會下雨,但或許就是毛毛雨吧。所以用賭一下的心出門走到車站,買了到威尼斯的票。

三十分鐘的車程就到了,但發現美術館的通行券沒帶。雨勢轉大,無法在雨中走路,想念起留在各地的傘。當旅行到一種好像日常生活感的時候,日常生活裡的糊塗就自然地回歸了。

26/12/2024

陳昌遠/哄睡

一歲的兒子像我,有不容易入睡的體質,晚上若是不揹著出去散步半小時,他可以一雙眼啵啵亮地在房間裡又翻又爬又啊啊喔喔地玩到凌晨二點,熬夜天分極好,讓我跟老婆近乎崩潰。我從小喜歡熬夜,常被我媽叨念,我媽每次回憶我的出生都會自責,說懷孕那時上大夜班,造成我出生後晚上都不睡覺,長大後也如此。以前聽我媽這樣講有點欣喜,畢竟喜歡寫詩嘛,半夜特別好寫。話說,我老婆從不熬夜,一過午夜十二點就睡著,懷兒子的時候作息非常正常。每次揹兒子散步、哼歌,想著幾首詩該怎麼寫,用詩句對兒子說話,看他打哈欠、眼睛變睏倦,最後靠著我的胸口睡著,那種好不容易的心情,都讓我忍不住想:我媽當年也是這樣吧?有機會應該問她當時哄我睡覺時有沒有哼歌,順便說一句:不肯睡覺應該是天生的,別自責了。

26/12/2024

辛金順/不需要詩

我們不需要詩,或分行的斷句
在日間汗水爬行過
生活粗糙的膚面,可以感覺
卸下的文字
在匆忙的腳步下,早已被烈陽
曬乾

象徵無法顧及三餐,意象如何
一家溫飽
也不需要刷存在感,那些詩意
又能買幾個麵包?

那些雲,那些塗鴉,那些夕陽
無法拉拔孩子們長大
我們不需要詩,呻吟日常,素描
一隻貓
和一隻貓,在空調開到最大
最大的病房

【閱讀小說】 海盜先生/統治圖/顏寧儀首先,我必須先找到少年。我沒想到少年會在外出的時候出現,確實是獨立的進行沒錯,在廁所。我本來想直接打電話給他的母親,但想想只會讓事情更複雜而已,不得不就要開始解釋,「人不是跟你在一起嗎?怎麼會不見了呢?...
26/12/2024

【閱讀小說】 海盜先生/統治

圖/顏寧儀

首先,我必須先找到少年。我沒想到少年會在外出的時候出現,確實是獨立的進行沒錯,在廁所。我本來想直接打電話給他的母親,但想想只會讓事情更複雜而已,不得不就要開始解釋,「人不是跟你在一起嗎?怎麼會不見了呢?」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比較恰當,我目前還是不想讓他母親知道太詳細的事情,所以我打算自己先找看看。

我上了車,本來打算先去學校找找,但少年應該不知道學校在哪裡。所以我只是沿著回家的路,慢慢地開,慢慢地找,應該不會跑太遠才是,要回家的話必須經過高速公路,除非搭上了計程車,不然不可能會太遠的,可能只是在附近閒晃而已。說到底少年可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吧,畢竟在那之前都是教授啊。在附近找著,但怎麼找都找不到,會不會跑到什麼建築物裡躲起來了?在教授再次出來之前只是一個人窩在角落這樣。想到這裡不得不開始擔心起來,可能到晚上前都找不到少年,甚至可能要更晚教授出來才會回家,會不會因為情緒太過刺激而讓原本被鎖在地下室的人格再次出現?這樣的話事情會變得相當複雜,一定要盡早找到他才可以。

在周遭都找過之後,不得不想像少年可能搭上了計程車,他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嗎?知道詳細的地址嗎?有辦法跟司機說出目的地嗎?我開上高速公路,我甚至想過少年會獨自一個人上高速公路往不知道哪裡的方向持續地奔跑,太危險了。愈來愈擔心,不斷地被按喇叭,也是,這麼慢速地在高速公路上行駛著,現在必須專心地找著少年,在事情惡化之前。

高速公路上都沒看到少年的跡象,我下了匝道,在少年住處附近開始尋找。到底該不該打電話呢?說不定已經回到家了也不一定,也許就這樣搭上計程車直接回家也不無可能,不,不要打,就算已經回家應該也不會跟他母親說些什麼,還可以假裝只是我把他送回家然後我沒進去直接回去了這樣。開始下雨了,而且雨勢還不小,擔心愈加劇烈,慢慢把每個大樓的角落都找過一遍,在路上行走的人也是每個都看。

少年的這個個案我都只是把他當做獨立的一件事情,不得不說我反移情了,而且還相當嚴重。真是個不夠格的諮商師。在開車開著突然想到這些事,但都不比先找到少年來得重要。網咖,死巷,喫茶店,每個地方我想得到的都去過。雨已經停了,可能只是午後的陣雨而已,應該有好好地避雨吧?

我開著開著,開到了公園旁的河邊,終於看到少年獨自坐在消波堤旁,不要慌,不要說多餘的話,只要跟他聊天就可以了,不可以責備他,我這樣告訴著自己,把車停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不讓少年察覺,然後用走的過去,少年看到有人接近,並沒有什麼變化,既沒有回頭,也沒有搭話,只是看著河而已。我在離他一點距離的地方坐下,雨後的地上還是有些溼,但並沒有積水,沒事,可以坐下來。

「嘿,在看什麼?」

少年並沒有說話,只是對著我微笑。

微笑?

少年可能會對誰微笑嗎?

而且這微笑甚至不像是教授的微笑法,像經驗豐富的社會人士對著新進的後輩那樣微笑。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面對這個情況,所以也只是點頭而已。

「這世界相當的美好,不是嗎?雨後的河水漲了一些,流得愈來愈急。」

看樣子並不是少年。但也不像是教授。

「天空倒還是烏雲密布。」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應該問他是誰嗎?

「消波塊的作用在於防止突然暴漲的波浪,但這裡只是河邊而已,到底為什麼要放這樣的東西,我一直搞不懂。」

「這條河緊接著海,也許看不太清楚,但這條河離海很近,也許是這個原因吧。」

「可以的話希望有沙灘之類的地方,這樣才比較像是海邊啊。」

「也不是每個海邊都有沙灘的,也許只是小石子跟泥土,但不管怎麼樣,海依舊是海。」

「海無私地包容著每個人,大家都喜歡看海。我雖然對海沒什麼興趣,但現在心情滿平靜的。」

「如果沒有這些消波塊的話感覺會更舒服吧。」

「好久沒出來了,這軀殼已經長這麼大了嗎?連視線的高低都不一樣了,原本覺得大的地方也開始覺得小了。」

看樣子是某個別的人格,但不是已經類似封印起來了嗎?在少年消失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希望不要是壞事就好了。不要慌,不要急著問他到底是誰,讓他自己自然地說出來就好。

「一出來就在河邊,想必感覺相當不錯。」

「嘿,醫生,我知道你。是個相當有趣的傢伙,對話雖然平淡但總感覺不只是平淡而已,就像是多加了一個茶包但只放了不到三小時的冷泡茶那樣,有的時候不得不佩服你。」

「沒什麼,我本來就是個說話無聊的人。」

「不無聊喔,就我的觀察,你相當有趣,也對這個軀殼有著強烈的好奇心。雖然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個部分讓你好奇,但這是我的榮幸。」

對此我說不上什麼話,一段沉默。

「還沒有自我介紹。他們稱我為神,我掌管這個軀殼所有的一切,我來決定誰要出來。」

「你是類似統治者之類的……神嗎?」

「統治者嗎?這個說詞滿有趣的,或許是吧。」

「一切指的是什麼?」

「一切的一切啊,我都看在眼裡,都知道,我並沒有實際的實體,只是像意念一樣的東西。我不需要什麼軀殼,只要傳達自己的意念給每個人就可以了。意念不需要實體對吧?只要讓想法傳達出去就可以了,這很簡單,傳達與接收並不需要個體對個體。」

「意念確實不需要實體。嘿,你是怎麼選人的?又是什麼樣的形式?這必須有個選擇吧?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吧?又是怎麼決定讓誰出來的?統治是個什麼樣的概念?」

「你一次問的問題太多了。」

「抱歉,也就是,你有在選人對吧?」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的喔,如果那樣的話只會有無數的人被我引導進來而已,那樣就沒完沒了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職責,我就觀察到底誰適合,然後再引導他進來。」

「觀察?也就是,其實每個人你都看得到?」

「是啊。就說我是個意念,並不一定要在這個軀殼。我可以到達每個地方。」

「那麼選這個少年的原因是什麼?」

「我並沒有選擇這個軀殼,只是,這裡很適合當一個根據地。」

根據地?

「是因為少年幼童時期的關係嗎?」

「可以這麼說,非常適合讓誰出來的時期。」

「可以再跟我說得詳細點嗎?也就是,少年究竟遇到了什麼?」

「少年的感受非常豐富,不管是悲傷還是快樂或痛苦,都比一般人還要強烈。我就選一些人來承受這些東西,相當有趣喔,像股市的操盤那樣。」

「那他幼童時期究竟是怎麼了?那兩個保母對他做了什麼事情?」

「我想我沒必要一一對你說明,你可以自己挖掘。」

「我只遇過少年跟教授而已,教授並沒有承受最關鍵的幼童時期,少年則什麼都沒說,所以我可以說是一頭霧水。」

「即使這樣你還是想知道對嗎?那就去挖掘啊。」

「我想我很努力了。」

「你如果真的想了解,你可以有其他的選擇。」

「什麼樣的選擇?」

「你有興趣成為我們嗎?也就是說,進入這個裡面擁有一個自由的時間的軀殼裡,我覺得你很有趣,也很聰明,更善於分析,你有這個資格喔,人數太多了我有的時候一個人沒辦法詳細地掌握,為此我需要一個類似管理者的角色。其實形式上很簡單,只要我進入你體內把你『帶出來』就好了,既不痛也不可怕,只是一旦抽離了,你原本的人格就會『少一點』質量,雖說可能不影響你原本的生活,一樣可以照常上班,照常生活,但回不去喔,終究只是『少一點』什麼的人類。這樣你可以跟每個人對話,這平常是做不到的喔,算是只有我才可以這樣跟他們傳達意念的,你不也是有類似的經驗嗎?那個又滑又黏的通道,其實那就是種暗示,不,是我的明示。那並不單純只是夢而已,而是我傳達給你的意念。」

對此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成為他們?也就是,我被選上了?

「實際上少一點質量是怎麼樣的狀況?」

「你不也看過了嗎?原本的自己並不會消失,還是一樣照常地生活,工作,吃飯睡覺。沒什麼改變。不過少一點這個部分,每個人的情況多少有些不一樣。也許很明顯,也許完全沒改變。」

「我一旦進去,有辦法再出來嗎?回到原本那樣。」

「沒辦法喔。但不用擔心,你有你自己的房間,還是一樣可以獨立地思考事情,原本的記憶也不會消失,只是,如果我覺得你沒有必要了的話,你就跟那些在所謂地下室的人一樣,會被囚禁在那裡,不過我覺得,以你的資格,也許你可能會跟我一樣,可以成為只有意念的存在。」

「我可以跟那些地下室的人對話,那我有辦法跟你對話嗎?」

「這也是沒辦法,你只能接收我傳達的東西而已。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

「我將不再是我,究竟是怎麼樣的一件事?」

「沒什麼啊,只是軀殼的轉換而已。自我是不會消失的。」

我陷入了一段思考當中,一切的發生都在我預料之外,我完全沒想過這件事情。

「你在擔心什麼?你不是對於這個軀殼的經歷很好奇嗎?你可以成為我們知道所有的事情喔。你可以跟任何人對話,這不是你一直在想的事情嗎?」

「想是這樣想沒錯。只是我覺得我需要考慮一下。」

「嘿,這沒什麼好猶豫的。你對於現在的軀殼有什麼留戀嗎?還是單純只是害怕而已。」

「我想我只是害怕而已。」

「就跟你常做的夢一樣啊,通過通道,這樣而已。沒什麼需要感覺到害怕的。」

「不,只是就我的理解而言。這是一種需要治療的病。」

「這才不是什麼病,也不需要治療。大家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有什麼錯嗎?」

「似乎沒什麼錯。我有時候也這樣覺得。」

「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我從沒遇過這種事,也不知道自己即將發生什麼事情,根本無法預設。」

「凡事體驗過後就知道了。」

「只是回不去了。」

「不需要回去哪裡,這裡就是你該回去的地方。」

「我不太有把握可以當好管理者的角色,不過我確實想知道少年到底發生過哪些事情。」

「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是一種意念的,大家都是這樣,就算是工作也必須先熟悉吧,就算那是自己學過的東西,出社會當成工作就完全不一樣了,沒事的,你有這個資格。」

「那你本來是什麼?」

「大概只是一顆粒子吧。但我不打算說明這個。」

「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懂,自己不再是自己的感覺。雖然陪教授去看了他本來的自己,但實際自己遇上會是怎麼樣的事情,完全搞不懂。」

「也許你可以去醫院找那個自己,這樣就會知道了。」

「其實我有非常多想問的問題,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我有點無法整理自己的思緒。」

「就跟我現在坐在前面一整排消波塊的河邊一樣。」

「我最後有一個問題,那個本來的我一樣會照常來少年家裡諮商嗎?」

「我不敢保證。每個人的情況多少不太一樣。也許會,也許不再來了。」

「我該怎麼做?」

「沒事,我會引導你。」

突然間眼前一片漆黑,明明沒有閉上眼睛但什麼都看不到,我開始往前走,由於看不到所以走得非常緩慢,中途什麼聲音也沒有,感覺得到自己像是在類似洞穴的地方,想找個手電筒但什麼也摸不到。持續地走著走著,突然出現一扇門,破舊的奶綠色木製門,門把已經快掉落了,握著那個發出喀答喀答的聲音,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回頭了。既然那麼想知道事情的經過,就只能順由事情發展了。我打開門,後面是一個往下的滑道,就跟夢裡的一樣,看來神很早就在觀察我了,不斷地在我夢裡暗示,這樣看來確實是一個明示,雖然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為什麼會選上我,從跟少年的相遇開始嗎?還是更早?這個夢在遇到少年前就持續了,也許只是剛好遇到少年而已吧,或者是神的牽引也不一定,不然也沒辦法這樣跟我對話,邀請我加入他們。一切會順利嗎?我能跟每個在地下室的人說話嗎?完全沒有概念。我順著滑道往下滑,過程依舊是又黏又長的通道,等到達底部的時候,只知道感覺很差。周圍瞬間變得明亮,可以看得到自己正在一個房間裡面,也許就是教授所說過的旅館吧。有一個單人床,上面擺放著感覺良好的棉質棉被跟看起來柔軟的枕頭,有書桌,有檯燈,木製的椅子,還有衣櫃,也許還是需要換什麼衣服吧,嘿,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我進入了少年的體內。

photo:顏寧儀。www.facebook.com/nrebeccayen?fref=ts

25/12/2024

林宇軒/佇客廳睏中晝

大摒掃,早起無閒到這馬
總算是處理好勢,規間厝
所有的語言佮工課。總算是會當
小可歇睏一下,共身軀輕輕
囥咧塗跤,伸手看錶仔──
一个沙漏恬靜咧流

心內足濟想法一直出聲
一直聽無咧講啥。無奈何
恬恬看分秒成做年歲閣經過我
卻一點仔攏袂振袂動
凡勢天下萬物咧眠夢
就若親像按呢無聲無說?

人若無喘氣就是欲轉去矣
──這我當然嘛知影。
一切是我佇客廳倒坦笑
是我咧想。一切是我
睏中晝,勻聊仔咧看
外口日頭赤焱焱

我的性命就佇遮。一个人
感受到窗仔外透入來的光線
敢若天頂寄來的批
這款我毋捌認真了解的
無仝的語言,需要一寡仔時間
一粒好玄的心

光批對日頭起行
到阮面頭前愛偌久?感覺我猶原
是學生囡仔,當咧學校上課
讀冊了才熟似家己
才開始數念枕頭仔,數念
洗衫機起童,倚壁的流水聲……

下晡睏醒,一个沙漏恬靜咧流
這馬規間厝賰我爾爾
閣有遮濟時間──
我伸手看錶仔,問秒針:
紲落來欲按怎行?伊無共我應聲
干焦指指揬揬,干焦四界看看

【愛讀書】 《疾病的隱域》梅根.歐羅克著,孟令函譯,臉譜出版當醫學的認知,趕不上「病」的進化速度,許多尚待命名的病徵,一件件出現,患者該如何訴說自己所患之病症?因為醫學界對病症還沒有定論,病兆已經發生在病人身上,導致連病人對自己的判斷也喪失...
25/12/2024

【愛讀書】 《疾病的隱域》梅根.歐羅克著,孟令函譯,臉譜出版

當醫學的認知,趕不上「病」的進化速度,許多尚待命名的病徵,一件件出現,患者該如何訴說自己所患之病症?因為醫學界對病症還沒有定論,病兆已經發生在病人身上,導致連病人對自己的判斷也喪失信心,自我懷疑,加深痛苦,只有自己明白的焦慮,該如何描繪?曾任記者的梅根.歐羅克(Meghan O’Rourke)遇上罕見疾病,有苦難言,她便發揮文字所長,以自己為觀察對象,記下過程。《疾病的隱域》是基於個人經驗,兼容報導文學、文化史,以長散文寫下的一冊病史回憶錄,書中多參考蘇珊.桑塔格對於病症的書寫,側寫女性身體患上未能命名的疾病,不僅要對抗病痛帶來的身心煎熬,還要面對社會加諸的苛刻想像:「女性的身體不適都是她們的臆想。」此書聚集了紀實體裁,不僅展現記者如何以嚴謹查證精神爬梳西方醫學,也有以如詩般感性敘述的心路歷程,具體而微地描繪罹患不知名病症的生活樣貌。

鍾爾妍/競女圖/倪韶我們在信義區的十字路口騎樓下擁吻。夜深了,永春捷運站旁的馬路車流也少了。今天是禮拜天,大台北地區的人民明天都要上班。深吻裡面有舌頭跟唾液。就像鹽的化學式是Na+加上Cl-。吻到後來,他伸手想要摸我胸部。我推開他的手。這裡...
25/12/2024

鍾爾妍/競女

圖/倪韶

我們在信義區的十字路口騎樓下擁吻。夜深了,永春捷運站旁的馬路車流也少了。今天是禮拜天,大台北地區的人民明天都要上班。

深吻裡面有舌頭跟唾液。就像鹽的化學式是Na+加上Cl-。吻到後來,他伸手想要摸我胸部。

我推開他的手。這裡是╳╳分行騎樓底下。附近住戶的機車停在磁磚脫落的人行道上。三兩經過的行人讓我覺得很尷尬。

「我有時候會有點壞。」他頰肌呈V字上提,構成一個搖盪的笑容。像是一個結構完整的吊橋。

後來我們週末偶爾同居,有天夢裡依稀有人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嘰嘰上。我醒來以後覺得怪怪的。清晨我以為我在做夢。

「喔,是我啊。」

「你為什麼要這樣啊?」我不禁害怕起更多他能趁我沒意識時做的事情。

「我以為你同意了啊。」

我生氣地抗議。他皺眉,然後開始啜泣了起來。

嘰嘰,其實就是陰莖。而睪丸其實也不過是個外露的臟器。我其實不太懂為何成年以後人們還要給器官取許多可愛的代稱而非學名。好像學名過於正式而具有腐蝕性而須避談。不協調的感覺就像有的人超過十八歲還會自稱男孩。這方面我好像來地球旅行的外星人,總是後設認知(meta-cognition)地想著:「哦,原來這就是人類的行為呀。」

妳為什麼不相信我~?他拖長哀求的尾音像樂譜的延音。又像是日本演歌。妳怎麼可以不相信我窩歐歐歐歐?我不是這種人恩恩恩嗯!

我苦笑。然後他冷靜下來,回到他平常的水準、機智地讓我們和好。我猜我也只能同意了吧。還能怎麼樣。外面風和日麗,這不是一個適合出門吃早午餐蛋沙拉吐司的好日子嗎?我還計較什麼?

嘰嘰為什麼叫嘰嘰。我靈魂出竅地想著。也許跟他們捍衛自己下體的權益時嘰嘰喳喳的模樣有關吧。

「可以的話,」有次約會完他臨走前聲音嘶啞地說,好似喉頭很乾澀。「上班的時候如果有去上廁所,妳可以拍一些,比較、嗯……的照片給我。」

「蛤我不知道啦哪種照片。」

他正想回答,又想要開始嘰嘰喳喳了。我趕快打迷糊過去。我當然知道是哪種照片。

大家都不懂。那麼差的人,為什麼啊。

倒也不是我有多好。而是他那麼差,為什麼我還會跟他在一起快半年,像被下了蠱一樣?連我也在問自己,為什麼?

其實我知道答案。

可能因為我很渴望被愛吧。我從沒被這樣愛過。那種愛中,有理解。有欣賞。有未來。有無條件支持。會把我想去的地方記起來、在地圖上圈選個小旗子打星號標註,答應下個週末就帶我去。立即,簡單,易取得。投入,且持續、承諾。可遇不可求。

這樣的東西怎麼不會是愛呢?

我國中的時候成績很好。有一次運氣特別好,不僅是班排,還是全校第一名。那天回家路上,媽媽如往常騎機車來接我。我小心翼翼地說出這件事。有點興奮,因為隆重。因為隆重,所以喉嚨有點乾澀,聲音有點嘶啞。

「我這次段考全校第一名。」

我媽騎經灰色的街口停下來等紅燈。

「那很好啊。」

沒了。

我的聲帶消失了。我沒說出口:家長是議員的同學班排第二十名獎勵是暑假去冰島看極光坐郵輪環北海一週。

隔天去學校。那天圍在百名榜下面,一起目擊我的名次的同學們湊過來。

「欸妳這次考全校第一名耶,妳媽給妳什麼獎勵?」

我說不出口,甚至連難過的心情也後知後覺。

上禮拜哥哥參加大學畢業舞會想買一套西裝、媽媽出不了錢,他們才剛在電話上大吵一架。我哪有立場說些什麼。

出社會後,我和大學初戀男友分手後的第一個生日,媽媽叫我出錢請家人吃飯,我抗議。「這是我的生日欸!」媽媽在電話裡鼻酸、哽咽、哭。「我不懂妳們為什麼就這麼不願付出。」虧欠。一把與生俱來的長劍刺在我的背上。牢牢的,像是親情和血緣還有基因跟臍帶。不曉得岳飛背上刺著精忠報國的心情又是什麼。

年復一年,我以為我在奔跑,殊不知跑的只是跑步機上的齒輪連動傳送帶,周而復始的貧瘠輪迴。

長大以後,我開始定期去諮商。諮商師說我心裡有個洞。

什麼時候那個洞才能被補起來?

我心術不正地想到網路上好多人都說女人兩腿中間那個「洞」。綜藝節目的女來賓會開玩笑說:歡迎光臨my「縫」。

洞也好,縫也罷。總之我們雙腿間的洞讓人有機可乘。女人注定是破的,因為我們沒被設計好。佛洛伊德說我們陽具崇拜且有戀父情結、對母親有敵意因為我們嫉妒父親的配偶,還說女人歇斯底里是由於子宮在體內亂竄。脫口秀演員也說女性執政的話每個月會有三到五天國家大亂,只因我們第二十三對染色體是XX。我們如果做愛沒高潮一定是我們陰道有問題,不然怎麼會跟YouTube那些性愛小教室教的都不一樣?

我常想起「嘰嘰男」和他那個、常讓我吃醋的女同事的對話紀錄。

那時我們交往剛滿一個月,他們聊到我。

「她是小奶嗎?」她問。

「對呀,而且她很自卑。」他說。

其實我不自卑,從來沒有人說過我胸部怎麼樣或者好不好,我也從來不覺得我的身體有什麼問題。我只是怕我和你愛看的A片女優長得不一樣:她們的胸部渾圓3D立體,晃動的時候每一幀都長得不一樣,她們的胸部大到會流動,像半熟蛋打到平底鍋上會圓弧地甩動,每一刻都是一幅畫。

因為我很愛你,所以我很害怕我不是你的愛。

「時尚奶。」那女的回應道。承接著小奶的話題。

「喔,而且,我都會講這個故事給她聽:在中古世紀歐洲,小奶是貴族的象徵,大奶是庸俗的。」隔著螢幕我都可以感受到他此刻打字時應該很得意。「這個故事很有用,我很會哄騙。」

很會哄騙很了不起嗎?

我真實地活著都來不及了。

我想起陽光燦爛的某天,我望見河邊樹下有個老先生牽著腳踏車在長椅上吃便當。夏日炎炎,河水沉默得靜謐。而我在吃完午餐回公司的路上。

我也好希冀那樣的平靜。

到底什麼時候我心裡的洞才能補起來?我問諮商師。

妳自己覺得呢?諮商師反問。什麼時候妳感覺那個洞不存在?

我不曉得。我急欲回答卻又講不出來。從抑鬱的青春期以後我就帶著那個缺口到處走。任何關懷、家人的道歉、友人的鼓勵、生日祝福……最初的感動終究會從那個洞流走。我留不住任何東西,除了胸臆中腫脹的空虛。

不要急。諮商師說。答案得慢慢找。

可是我等不及了。我好想要趕快治好我的空虛病,得到幸福。

有種東西叫做改變的悖論(paradoxical theory of change),由完形心理學家Arnold Beisser提出。意思是:愈是不想要當自己,愈是會停留在原地無法改變。

我愈是急著好起來、過上新的美好人生,讓我足以和「嘰嘰男」的那個女同事匹敵,我愈覺得自己粗俗鄙陋、像一團乏人問津的臭裹腳布。

她長得很美。杏仁形狀的眼睛,自拍時抿起的唇、愛生氣微微嬌嗔的樣子。她每通不合時宜地打來的電話他總是毫不猶豫地接起。

據悉,那個女生的前男友劈腿一個三十歲的啦啦隊員。

那個啦啦隊員長得甚至沒有她漂亮,我看過她的照片──眼睛腫腫的好像太陽太大睜不開,也像哭過了的眼睛,或許是過度醫美,注射了太多填充物。

於是那個女生創了一個假帳號,盜了好多啦啦隊員的照片罵她,結果被對方起訴,公然侮辱加誹謗。

「她很智障,出庭那天她甚至穿著她前男友的外套去宣示主權。」「嘰嘰男」哭著要我別介意他們海量的聊天紀錄。那沒什麼。

「她就是一個傻妞。她甚至大學只是私立科大。」

「我喜歡有想法的女生,像妳。」

「我不要那種只會跟風到網美餐廳打卡拍照的瞎妹。」

我心想:可是瞎妹也是被另一對傷透她心的男女製造出來的。

我們被教育,陰霾要趕快走出來,不可以傷心太久,「一定要過得比他好」、「要感謝傷害你的人」、「過得比他好就是最好的報復」。可是人怎麼可能永遠都過得比別人好?人生怎麼可能沒有起伏?

我想到機率理論──交集、聯集、空集合。其中,「互斥」跟「獨立事件」,在統計上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基本上,只要互斥就不可能獨立,就一定會受其影響。

互斥很痛苦。妳必須要贏,妳必須要有長進。妳不能輸。

沒關係,實際是怎樣也就算了,至少要看起來勝過對方。

於是,他口中的那個「瞎妹」開始接外拍,開始衣服愈穿愈少、用力擠出乳溝。不顧一切地喝醉倒在椅子上、好讓朋友拍到她「好玩」、「敢玩」的模樣。失態也是一種姿態。她變成那種讓人吃醋、會出現在男友追蹤名單讓人看了不順眼的女生,叨叨絮絮跟每個剛認識的男孩導遊自己的人生,卻巧妙地一根手指也沒給人碰到。如此高超的身段,夜闌人靜還是輸給了那個三十歲的啦啦隊員、填充物打太多的眼皮皺摺。朋友們沒有人懂為什麼她就那麼介意那個女人。但她也不懂為何自己的男友不跟誰出軌就是非得跟那個「阿姨」上床不可,這簡直是種羞辱。她真的不懂。

沒關係,不懂就戰鬥吧。競雌。我們再也不需要男人,我們露出最漂亮的姿態。享受著A女嫉妒的目光,B閨密勢利眼的親近。她活脫脫成了那個啦啦隊員第二版。現在又想接棒給我。

競雌。是啊,來吧,再來一遍吧。我心裡的「洞」對我說道:妳的皮膚沒有她光滑,底妝沒有她服貼,小腹沒有她平坦。她拍照不用開濾鏡就比妳漂亮。她說的笑話再爛也會有人拍手。她永遠身邊都會有人簇擁。她的IG版面永遠比妳精緻。

競女。我們未經知情同意被上呈了報名表,引導站上賽場。

裁判使用信號通知場上,新的打者即將走向本壘板,至打擊位置就定位。Get ready, batter up!

可是我好生氣。我為什麼要參加這個破比賽?罵女人多簡單──「妓女」、「破麻」。愛的時候叫人家婆,不愛的時候說人家破。那請問這個低能的宏觀厭女系統怎麼稱呼?你們這群白痴破腦?

我發現,我的對手其實從來不在場上。

「退賽。三號選手退賽。」

我想像中的那個球場上,司儀氣急敗壞、口沫橫飛地喊著。他現在一定超不爽。

我想起《三國志》裡的陳倉之戰。絕頂聰明的孔明率領三十萬精兵攻打僅有三千人守衛的陳倉。孔明推衝車、架雲梯、挖地道,逐一失敗。攻守相持二十多天。最終,孔明權衡局勢,決定安穩地撤退。

《三國志》是我國小寫閱讀心得報告時讀的。學校裡沒有人像我一樣愚蠢地迷戀著書裡、距今幾千年前的世界。我卻覺得那是唯一可以涵容我的地方。如今那些故事又隱隱救了我。

我突然好喜歡自己。無論是考第一名,還是老是在愛情裡吃癟的自己。我是個多麼努力的外星人啊。

被提分手以後,他氣急敗壞地傳了訊息給我。

「妳只會逃,都是我在努力修補我們的關係。」

「妳真的很自私。」

「妳只愛妳自己,妳只想著妳自己。」

我認真想了想經歷這一切的自己是否真如他所說、真那麼差勁,三十秒過、我審慎思考後,決定自己應不如他所說那麼差勁。

有趣的是,這三十秒裡我心裡的洞好像補起來了。

photo:倪韶。
https://www.instagram.com/shaoni_art/

24/12/2024

陳柏煜/解凍

我是冰人。巨大、透明的
冰塊中,我一絲不掛
像深海章魚的內臟
怵目驚心,彷彿
袒露真情,違犯了禮儀
而這不足以完整說明。我還像
殖民母國手上的贓物,也就是
博物館內的文物,深鎖櫃中
但開放參觀(禁止拍照)
我不知道那一堵寒冰,是防止
你的熱氣與皮脂
損害我,還是避免我
以過去的病菌與惡習
感染你?(別傻了
你不是,老早就得過也好過嗎)
而這不足以完整說明。我還像
處理乾淨的生魚
包上保鮮膜,織入冷鍊
產地直送(參考《日本好多新鮮事》
追蹤報導)無痕、無縫
在宴席轉盤上(你的婚禮嗎)
掀開,飾以菊花與蘿蔔
開始蒸發的嫩度與甜度
就是我的表演
(但你藉故離席,準備換場
老丈人用筷子戳了我好幾下
又沒夾進盤中)而這
不足以完整說明。我還像
困在保險套裡
憋氣的陽具,當時你我抱持
何等興致上床(怪套子
太緊,使你無法硬)我不知道
那一堵寒冰,是避免
我吞下的內情竄音,還是
不讓你玩過她屁眼的手指
碰到我的手機?
冰人我
在中等大小、可信賴
但冒著汗珠的冰塊中
像封仍帶有柔情的黑函
由黑貓宅急便
運送到府,靜候簽收
(我甚至像雷普利
學會了偽造你的簽名──)
而簽收了也無濟於事
它不足以說明
是冰是溶化還是我
使眾人忸怩,但我還像
六百五十四項(暫估)
能與你聯想的事物
包含,最冰最冰的那個我

24/12/2024

熊一蘋/小善行

爸跟我說:你朋友很不錯。

「我剛剛在陽台看他停腳踏車,停完還特別把車放裡面一點,沒有讓車尾露出來。他有想到別人。」

爸在我小時候很少稱讚人。這句稱讚平靜地動搖了我的世界,尤其我覺得那個朋友跟我一樣,只是個整天挨罵的白癡小學生。

爸媽都很擅長這種觀察,從我沒發現的細節找出每個人的優點。洗盤子時會連背面一起、買零食記得別人那一份,他們稱讚這些行為時語氣斬釘截鐵,鄭重得讓我羨慕。

漸漸我養成熱衷小小善行的個性,下樓梯腳步不發出聲音、吃火鍋幫忙撈起浮沫、每次都把晾乾的摺疊傘整齊收好,沒有對任何人刻意提起。

只要這樣做,就能感覺有個我不認識的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說我是個不錯的人,可以彌補那些我始終沒能真心相信的正面稱讚。

繼續這樣做、累積我的不錯積分,或許有一天,我也能成為像我爸媽那樣的人,能夠真心稱讚他人身上容易被忽略的、為人著想而做的真正善行。

洪倪/訪到心坎圖/太陽臉也許我不適合這份工作。拿著麥克風跟攝影師在街上搭訕路人,聊聊生活煩惱或對AA制的看法,當然也討論皮蛋豆腐拌還不拌的問題,讓觀眾在晚上七點半能打開影片,調成1.25倍速配飯吃。街訪餵飽我,也餵飽他人。如果說酥皮濃湯的酥...
24/12/2024

洪倪/訪到心坎

圖/太陽臉

也許我不適合這份工作。

拿著麥克風跟攝影師在街上搭訕路人,聊聊生活煩惱或對AA制的看法,當然也討論皮蛋豆腐拌還不拌的問題,讓觀眾在晚上七點半能打開影片,調成1.25倍速配飯吃。街訪餵飽我,也餵飽他人。

如果說酥皮濃湯的酥皮跟濃湯分開吃是一種反社會行為,那把黏著Logo的麥克風像走私槍枝一樣藏在懷裡,找到人訪問時才掏出Logo逼人就範,可能是我最反社會的舉動。

我真的不適合。

台北的馬路是放大版捷運車廂,誰都能看清你。在路上架著攝影機做訪問這件事太張揚,路人投來的目光如海浪一波波,始終無法習慣被注視,羞恥感湧上險些溺斃。

盯上一組女子,剛要上前介紹自己――馬上就被點頭謝絕。「沒關係,謝謝。」即使心臟猛竄,還是要對加速消逝的背影加上這句話。

這行做久了,早該習慣被拒絕。如果我開線上課程,就教這個。被拒絕會感到受傷?因為你太重視自己的情緒,只要把自己也無視,就沒有人能傷得了你,學廢了嗎?就像母親以前常對我開玩笑,說我剛出生時又皺又黑又扁又醜背後還有一撮黑毛。等大家都笑過、我也笑過後再補充道:「幸好把你生得夠聰明。」一件事變好笑後,就傷不了我。



遇到有意願受訪的人,則是打從心底感謝,像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中撿到一瓶黑松沙士,心想天啊這可能嗎但還是打開喝光光,珍惜非常。有時幾個年輕人看見我,或是看見麥克風,像百萬小學堂的小西瓜喊選我選我,排著隊要說他們的故事。為什麼願意跟陌生人說這麼多?他們發出的光太強,我躲在影子裡,猜他們摸起來應該像被養得很好的貓。

有些人是貓,有些人是鼠。貓討人喜歡,鼠老想討人喜歡。

鼠是這樣的。小學時發燒,老師問我要不要回家休息,我昏著頭說沒事,心裡明白繼續上課會被喜歡,老師說我EQ真高。回家問母親什麼是EQ,「怎麼不是說IQ高呢。」她有些惋惜。但後來發現我EQ其實也不高,有次得了個獎,母親知道後對親戚宣揚,我知道後對她生氣,「我只是讓你知道而已,沒有要你跟別人說。」看不起自己,所以要別人也不能歡喜。



剛入行時以量取勝,訪問的人多了,如同手裡筒子條子萬子都有,每個人挑幾句能用的,拼拼湊湊還是能摸個平胡。想要一次收齊很多人,就去信義或大安;中山站雖熙攘,但線形公園警衛會趕人,不推。國父紀念館二號出口是我最愛蹲的點,悶熱的台北盆地能有樹蔭遮跟椅子坐要惜福。

進階後要追求台數,獲得一段好的對話,像放槍多次後終於自摸了一把。街訪跟賭博是有點像,敢下注才有機會大贏。

想賭的時候,我會刻意接近看起來幾乎要拒絕我的人。例如八里公園的排水溝旁,正在挑揀廢棄物的那個阿伯,八月正午的陽光都比他耀眼。沒想到他比我還會賭,因為當年他阿爸也愛賭。

「我阿爸,逐工跋筊爽甲大粒汗細粒汗。」我感覺阿伯的耳仔佮目睭,猶久綴著伊阿爸的尻脊骿。

被傳染的癮頭彷彿蒲公英的種子,陪他長大,陪他從屏東的農村飄至北海岸打拚;他與妻小灌溉的家庭,往後也如蒲公英白了頭,隨著風吹呀吹呀各自飛去,一家子散得不敢再談團聚。

阿伯查了治療賭癮的醫院門診但遲遲不敢去,我忍不住鼓勵他去看診。「我覺得還是算了。」他想了很久後這樣說。等等要買運彩,再賭一把。

鄙視感從心底冒出,我控制不住,他就是我最不喜歡的那種大人。人生被欲望勾走,大多時候覺得自己是宇宙中心,只有把事搞砸時會小看自己的影響力,整個家族為他歪樓。

但大腦再度抹去我的情緒,替他著想――逐漸接近終點的人生拿掉賭,還來得及用什麼去填補剩下的白日。賭徒不一定是騙徒,他再愛賭,也不願對我這個陌生人許下做不到的承諾。

阿伯說,午夜驚醒時會想,人生怎麼變這個樣子。好奇心突然被勾起,我父親不賭博,但也不兌現承諾,哪個比較好我說不上來,但他是否也曾後悔對這個家做的這些那些?

晚上洗澡時忽然想起背後那撮黑毛,請室友幫我瞧瞧。「沒有啊。」室友再仔細看,「只有一塊暗暗的顏色。」許是個跡象,風水輪流轉,街鼠竟然登上台北灰姑娘圖鑑,彷彿換上金黃新衣,像黃金鼠被捧在手心。路邊的阿姨看著受訪者與我合照離去後,問我,你是網紅嗎?「哎呦沒有我不是啦。」心虛地快步逃離。我可不是貓,當貓得先喜歡自己。



我常觀察那些喜歡自己的人,首先一定愛照鏡子,鏡子映照出好眼好鼻,若是再看深一點,仔細瞧,眉心的區域會分泌叫做自信的透明物質(不是泛油);再來,他們能在別人面前沾著自信端詳自己。我總是要來回確認附近沒有人後,才敢看鏡子裡的那個人,每當覺得鏡中人有點模樣時,鍍膜便會氧化剝落,顯現出叫做羞恥的東西。

無法在別人面前照鏡子這事,其實不怎麼影響生活,只是剪頭髮比較麻煩。當髮形師停手,轉身去拿鏡子時我都想說,請問可以清場嗎?太誇張了當然從沒說出口。於是他問我,還可以嗎?最多只敢看兩秒,可以可以。連眼鏡都來不及戴。



那天在湧蓮寺門口逗留,長輩們帶來供品參拜,直奔廟裡便失去了蹤跡。遲遲攔不到願意受訪的人,我也在廟口向神明求,沒有五百年,但希望有一段塵緣。

後來遇到了阿姊。她目測三十出頭歲,一頭棕髮蓋住半邊臉,揹著一隻幾乎能當抱枕的熊熊娃娃。我賭了,原本以為她會拒絕我。

阿姊說她來求籤,最近過得很不好,身心靈都有些病痛,腦裡的那顆腫瘤像未爆彈,不知何時會炸開。又說了與家人是如何疏離,而姊姊照顧患有精神疾病的她多年,累了,決定離開去過自己的生活。

熊熊毛色已成被稀釋的咖啡,一隻手腳脫落被束帶簡單搶救回去,看得出有些年歲。我問阿姊,怎麼會隨身帶著這麼大的娃娃啊。

她說自己沒有朋友了,姊姊離開前送的熊熊娃娃是她唯一的朋友,去哪裡都帶著,熊熊不會拋棄她。她向阿母還有姊姊道歉,再向過世的阿爸道歉,她做錯過很多事。

當下我就知道了,她也是鼠。我們都不太喜歡自己,總對身邊的人感到抱歉,不相信有人會想聽自己說話。不同的是她現在說出口了,是不是正因為我們不認識,所以不敢說的都可以說了。

話題如果停在這裡對我們都太傷心,於是又聊了些別的日常。即使阿姊努力拼湊,話還是講得像斷了水的筆,「能這樣,講講話,非常開心。」每天有個能說話的人原來那樣重要,應該與陽光空氣水並列。

我又問她,剛剛抽到什麼籤啊。

她攤開手裡握縐的粉色紙條:「上上籤!」很肯定地補充,「人只要活著,就會有希望。」如果這是電視劇的台詞,我會打個冷顫吐槽編劇可不可以多做些功課,但不是。我不全然信著這句話,但發自真心地說話,好像再老派也能感動人。

離開前阿姊拿出小筆記本,上頭的字跡像筆的墨水被換成酒精,我依稀推敲出寫了幾號回診,幾號領款。她說吃藥吃太多,有些東西不寫下來會忘記。她翻開本子的最後一頁寫下我們節目的名稱。



幾個月後影片播出,網路上討論熱烈,觀眾們很關心這位阿姊。正值中秋前夕,我又想起了阿姊,翻找當初她留下的電話號碼,竟然有些緊張,在腦中彩排該怎麼跟她問好。還記得我嗎?好多網友關心你……

「您撥的電話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謝謝……」

仍然上街工作,把麥克風戳向一個又一個的他人。後來我抓出一隻一隻的鼠,那些躲在溝裡的,藏在暗巷的,通通擄來講講話。也許沒有人比我更適合抓老鼠。

聽著聽著我想,是先有聽才有說,還是先說才會聽;現在說不出的,會不會某天就變可以說的。反正持續活著,就有希望吧。不想講矯情的話,但阿姊是這麼說的。

photo:太陽臉。https://reurl.cc/prYaN4

23/12/2024

鄭聿/每日飲水計畫

規定自己每天喝兩千CC
水在身體裡搖晃
透明的瓶裝
是湖泊的
千千萬萬分之一

規定自己每天觀想
水的其他形態:愛情、母親
政治的笑罵、發電與天災
以及世上所有的挫折
我喝下去之後
終將變成別的

理當冷熱交替的機遇
卻出現難以過濾的
雜質——
旁人認為我水逆
我照鏡子像水腫

喝一口是天分
再喝一口需要努力
全部混在一起
至今累積了多少
自己感受
自己吸收
有些生命經驗
反而是不加一滴水的

23/12/2024

【極短篇】 李柏欣/哥布林出洞

哥布林在洞穴裡看臉書,螢幕的白光投在牠臉上。又是Threads上截圖來的情侶合照,在中山或信義區。牠留言:「恨帥潮」、「羨慕帥潮」、「破防了」。同時隱約有聲音:「長得也還好,會穿搭而已」、「瞎妹都愛這種猴」、「輸在哪」。

很危險。洞穴裡看不見綠色,哥布林會忘記自己是哥布林。

哥布林看看自己的手臂,用力的時候也有一點線條。哥布林把打溼的頭髮往上抓,像在拷問牠的鏡子:「我也不差吧。」牠也懂車,只是不夠放肆像那些89;牠或許也懂一點攝影,只是不如長髮男狡猾。

還不是因為他太安分自持,才沒炮可以打。

「嗨 想問你ㄛ今天有講期中報告怎麼寫ㄇ」

「通識課同組的學妹啊她還用注音文裝可愛怎解」牠截圖給兄弟們看,「輸光……」、「勝利……」他們說。

隔天牠又傳了新的截圖:「欸穩聊了啦」,牠得意極,反覆截圖上傳,連續幾天。

除了聊天室裡最後一句話:「妳怎麼都那麼久才回」。

「操,女冒險家騙哥布林出洞只是為了殺掉牠拿經驗升級。」牠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洞穴外,強光照進牠臉上的凹洞和痘疤,綠色的。

張讓/你還在嗎? ——談《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圖/顏寧儀1她是紐約窮作家海蓮.漢芙,他是倫敦馬可斯書店主管法蘭克.諾爾。《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是兩人通信二十年的故事。輕快簡短而且真摯動人,一拿起就放不下。我看了許多次從不厭倦,一直在想魅力何...
23/12/2024

張讓/你還在嗎? ——談《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

圖/顏寧儀

1

她是紐約窮作家海蓮.漢芙,他是倫敦馬可斯書店主管法蘭克.諾爾。

《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是兩人通信二十年的故事。

輕快簡短而且真摯動人,一拿起就放不下。我看了許多次從不厭倦,一直在想魅力何在。

2

海蓮的信沒親愛的你好嗎之類的客套,有話直說,嬉笑怒罵很性格。

她收到《皮普斯日記》大怒:「這是什麼玩意?根本不是《皮普斯日記》。分明是哪個編輯匆忙節下來的爛貨!……附上一張疲軟鈔票,應該還可以用……這本將就留著,等真正的皮普斯寄到,就可以把這爛貨一張張撕下來包東西……」

書遲遲不來,她寫信去罵全書店都在睡懶覺,害她沒書可讀,只能:「坐在圖書館,在書的空白做筆記,若給他們發現沒收了我的借書證,那我可怎麼辦?」

一封信開頭戲稱法蘭克「快先生」,諷刺他在她訂書兩年多了才忽然一口氣寄到,快得讓她頭暈:「你最好慢一點,這樣下去會跑出心臟病來。」又趕緊自責:「真壞,你花那麼大工夫給我找書,我沒半句感謝還故意刁難,太壞了。其實真感謝你為我的辛勞。」結尾附了個問題:「聖誕包裹雞蛋粉還是鮮雞蛋?選一樣。」

收到《哈茲利特散文集》,讀到他寫「最討厭看新書」不禁歡呼:「我的同道!」她喜歡有人摺疊做記號一看再看的老書,讀來特別溫馨。趁機闡明她的買書哲學:「絕不買沒讀過的書,那就像買沒試穿過的洋裝。」

相對,法蘭克拘謹有禮,具典型的英國幽默,海蓮的戲謔正對脾胃。

在她的冷嘲熱諷下他語氣逐漸放鬆了,一次寫:「我其實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麼古板。」偶爾也開點玩笑,寫他忙著東奔西跑找書:「諾拉開始說我像個房客,回來只為了吃睡。可是若我帶了包裹回家,就一切都不計較了。」

開始寫信是1950年代,二次大戰結束五年了,英國人仍過著糧食配給的生活,沒雞蛋、奶油、糖,更不用說大塊的肉了。海蓮從一位英國朋友得知境況,開始在節日郵寄食品包裹給書店全體。大家感動之餘紛紛寫信致謝(包括法蘭克的太太諾拉),順便閒話家常,知道她窮怪她不該把錢花在他們上,熱情邀她到倫敦來玩,一定竭誠招待。小書店成了海蓮的大家庭。

她答:「放心,這家丹麥公司驚人地便宜,一個包裹價錢比我一隻火雞還低。」

3

有三年海蓮忙著寫美國歷史童書沒寫信去訂書,再寫信第一句話劈頭問候:「我們都還活著吧?」法蘭克回:「是,我們都還活蹦亂跳,只是整個夏天忙得不可開交,累壞了。」

過了一陣再收到書店來信,出奇地薄,是祕書報法蘭克的死訊。

那時海蓮剛巧電視劇本和童書工作雙雙斷絕,現在維繫她和倫敦書店生命線的人也忽然消失,放眼窮途末路,不禁傷心絕望大哭。當晚失眠,腦裡亂哄哄許多念頭亂跑,想到自己曾在《紐約客》發表過一個短篇小說,也在那裡讀過一篇書信體小說,忽然靈光一閃:「我可以把和法蘭克通信的事寫下來投給《紐約客》。」不過要有他的信才行。

她十分興奮,前路倏然有光,只是不知保留多年的那些盒信還在不在,恍惚記得某年大清理時考慮過丟掉,傷心一下轉成了恐慌。第二天搜索檔案櫃,翻天覆地終於找到那三個鞋盒的信,很快寫了起來,因而有了《查令》。

其實《查令》由來更早。

原來海蓮生在一個猶太家庭,又趕上經濟大蕭條,家貧靠考上的獎學金上了一年大學,父母無力供她繼續。她從小熱愛讀書寫故事,決心自學。她到費城圖書館請教圖書管理員,找到大學文學教科書的書架,於是從A開始按字母一本本瀏覽,發現都是各大學教授執筆,枯燥無味又不知所云。直到發現劍橋大學教授Q的《寫作的藝術》,不但明白易懂,而且幽默有趣,尤其有許多講解清楚的例子,似乎正針對她而寫。譬如:

他在酩酊大醉的狀態下被送回住所。

他喝醉了讓人送回家。

Q解釋第一句都是行家用語,壞,第二句才是好英文。

她驚訝極了。她一向喜歡艱深複雜的詞藻,以為沒本事的人才寫簡潔明白的句子。

從此愛上了Q,以他編的幾本教科書為教材,給自己立了課程嚴格實行,但凡他引用的書籍立即就找來讀──Q便是她的一人大學。後來發現了馬可斯書店,開始寫信訂購她在紐約找不到的英國書,漸漸家裡簡陋的書架上擺滿了精美到讓她自覺寒酸的英國古董書,直到那個傷心的失眠之夜。

4

《查令》當初出版並不順利。手稿太長不適合《紐約客》,出書又嫌短。出過她一本回憶錄的出版社原本希望很大,卻以書信集難賣回絕了。最後由一家專出冷門小書的出版社接手,1970年出版。上市後佳評不斷而且意外暢銷,然不是狂銷大賣,而限於某一讀者群。書迷從英國美國來信,她的信箱大爆滿。有的嫌寫信麻煩,乾脆打電話長聊,讓她吃不消。她雖然一下出了名,但不是大名也沒有大利,一時的寬裕過後,還是個手頭拮据的窮作家。

海蓮熱愛倫敦,信裡曾兩度提到可能成行,最後都因缺錢落空。

1971年夏,《查令》英國版即將問世,她應出版社邀請到倫敦打書,多年夢想終於實現。可惜法蘭克已病逝兩年,馬可斯書店後來也關門了。站在荒涼的空書店裡,她傷心對法蘭克說:「法蘭克,你怎麼說?我終於來了。」

可是有法蘭克的太太諾拉和大女兒席拉熱烈歡迎,還有一群殷切等候招待她的書迷。她一到機場便像灰姑娘上了南瓜車,在好心書迷的帶領下如貴族般周遊過古老倫敦。回美後她根據當時日記寫成了日記體的《布魯門貝里街的女公爵》(The Duchess of Bloomsbury Street,中譯《重返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注),描述所見的古老倫敦和熱情書迷,素樸生動而不失幽默,一樣受到書迷歡迎。

5

《布魯門貝里街》風格和《查令》不同,海蓮卸下跋扈張狂,而以真面目出現:一個無知、神經質、沒姿色也沒自信,然觀察銳利嘲人也自嘲的小女子。行前為即將獨自出國旅行恐懼萬分,夜裡睡不著:「起來泡了一杯馬丁尼,抽了兩支菸,神經發作了一下、躺在床上寫了無數電報,封封都說她不去了。」

這個彷彿無助給人帶著跑來跑去的中年女子,比《查令》裡那個囂張的海蓮更可親。

在倫敦時帶她出遊最勤的,是個貴族私中伊頓畢業的PB。有趣的是他並非她的書迷,而是一個美國書迷的英國朋友,受託招待海蓮。PB是個保守爽直,不懂奉承更不懂委婉的人,有時卻又無比體貼周到。他總事先以一封短信通知,沒有禮貌尊稱,直言時間地點和活動,末了慣例以「匆匆 PB」結束。

第一次他安排請她晚餐,然後帶她看看古倫敦。事前她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別的客人。他不客氣諷刺:「我單請你一人,不是開大宴。」她解釋只想明白情況好知道怎麼穿衣:「既然這樣我穿褲裝就好了。」他大驚:「老天,你一定得穿褲裝嗎?我最討厭女人穿長褲了!我想我太古板了,可是我覺得你們穿長褲都難看得要死。哎,若非穿不可就穿吧!」

一次他帶她出倫敦旅遊,一路陰雨不停,到了某處豁然雲破天晴,剛好路邊有片草地,他停車從車廂取出一隻摺疊椅展開,讓她好好享受幾分鐘陽光。

6

當初讀《查令》時我不斷驚歎:區區郵購信竟能寫得這樣新鮮有趣!怎麼做到的?

原來海蓮開始給書店寫信正好在沒電視劇本可寫的空檔,閒著沒事乾脆把寫信當創作自娛,放手大玩不亦樂乎,不但打破一般書信常規,甚至不顧文法(如有的地方全用小寫或大寫,碰到這中譯就難以處理了),塑造了一個脾氣大愛罵人的海蓮化身。

我可以想見她當初給馬可斯書店寫信拿出早年寫舞台劇闖百老匯的能事,給了筆下海蓮精采絕倫的對白,邊寫邊想像她扠了腰指著法蘭克張口大罵的模樣,因而一封比一封更大膽驚人。二十年後她根據法蘭克回信捕捉舊日情懷,可能更加肆無忌憚。

《查令》其實不是嚴格意義下的書信體小說,像青少年小說《長腿叔叔》或通俗小說《根西馬鈴薯皮派文學讀書會》。而是虛實參半的混種:人物都是真的,只是將虛構的海蓮信件嫁接在法蘭克等人的真信上。因為這樣,虛實交錯對比格外有趣。

法蘭克:9月1日開始,我要去度假兩週。可是我剛買了車,現在徹底「破產」了,所以只能從簡。諾拉姊姊住海邊,希望她同情我們,邀我們住她那裡……

海蓮:法蘭克,你猜你度假時誰來了?山姆.皮普斯到了。……他要我轉告你到這裡他高興極了。他前任書主是個大懶蟲,連書頁都沒切開。我放手大裁特裁。從沒見過這樣薄的印度紙,我們這裡叫「洋蔥紙」……

諾拉:寄上幾張家人照片。法蘭克說照片裡的他都不好,沒他本人好看。我們任由他去做美夢。

法蘭克死後,諾拉和席拉寫信給海蓮。

諾拉直言曾因法蘭克太愛她的信而嫉妒,寫他能力強但敦厚謙虛,受到許多同行愛戴,可惜海蓮沒能見到他。他常說生命充滿了有趣的事,鼓勵她多看書。

席拉寫:「我們搬了家,新家寬敞明亮,他應該會喜歡。可是他從不貪求,知足快樂。」

短短幾句,如見其人。

7

1981年《查令》搬上舞台在倫敦西端演出,海蓮應邀去參加首演,三度來到倫敦。舞台劇大為轟動,她在書迷簇擁下宛如要人,之後寫了《Q的遺贈》(Q’s Legacy)。

是在這趟旅行,她在Q的傳記作者遺孀陪同下,來到劍橋參觀Q的住處。劍橋提供的院士住宿為單人而設,他只好把妻小留在家鄉。海蓮一間間走過,只見小廚房可以泡茶,小臥室一張單人床,簡單如僧侶房。然後在Q的小客廳,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喝茶,看壁爐上照片裡他滿面風霜的老臉,遙想他當年在這裡抽菸斗做學問,與學生高談闊論的情景,回憶他帶她走過的英國文學旅程,只覺無盡的神往與感謝。

讓她意外的是,真正的Q遠比她以為的有趣多了。他來自西南鄉區的康華郡(Cornwall),牛津大學畢業然後到劍橋執教。在她眼裡是頂尖中的頂尖了,因此對他滿懷信心。然他不是個一身霉氣的老學究,學術著作外也以Q為筆名寫通俗小說。他熱愛教學,女學生一樣歡迎。最有趣的是講究穿著,一天換裝三次,帽子和領帶顏色一定精心搭配。

隔年冬《查令》越洋搬上紐約百老匯,諾拉和席拉特地從倫敦來看戲。可惜觀眾冷落,而且評家大貶。海蓮失望尷尬之餘反倒慶幸:她在倫敦短暫的名人生涯光燦如夢,清靜過日子才是真的。

可是《查令》舞台劇繼續在全美地方劇場演出,戲迷依舊給她寫信送禮,加上她書架上陳舊的英國老書和種種紀念品,似乎不斷提醒她《查令》的奇蹟是真不是夢,她不是無名小卒而是確有其名。

8

海蓮書迷來自全世界,男女老少各行各業都有,英國人最多。

理由不難理解:《查令》除了是海蓮的故事,更是英國人的故事。她的信充滿了對英國文學的熱愛,對Q無比的崇敬,以及對倫敦魂縈夢牽的憧憬。寫過:「我有時去看英國電影只為了看倫敦街景。」《查令》是她對英國的禮讚。

有個《查令》英國書迷曾是Q的學生,特地寫信與海蓮分享當年Q的舊事。

一個美國書迷到倫敦出差,拜訪馬可斯書店舊址,偷了懸掛櫥窗的舊招牌帶回美國寄給海蓮。她掛在家裡靠近書架的牆上,好兩相呼應。

似乎她遇見了全天下最好的書迷。

注:《布魯門貝里街的女公爵》譯成《重返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其實誤導,因為寫的是海蓮第一次到倫敦,初初踏進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馬可斯書店,絕非重返,不如改成《初訪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

photo:顏寧儀。www.facebook.com/nrebeccayen?fref=ts

22/12/2024

毓秀/不用乞丐飛

外孫今年秋天開始上大學。

上星期,聽到他和女兒討論這學期上的一門課。

我努力想跟上他們,卻總插不上嘴,只聽到什麼華格納主導動機、無限旋律、尼貝龍根的指環,什麼西班牙拉夫拉劇團,結合群眾的街頭表演,打破傳統劇場界線等等等,在他們母子對話裡飛來飛去──

突然,女兒一臉正經對外孫說:「我希望你如女武神般起飛──」

孫子立刻反駁:「我才不要哩,諸神殞落──」

「哦,」女兒又說:「你想學齊格飛──」

我實在忍不住,問:「為什麼乞丐會飛?」

「唉唷,外婆,」孫子解釋:「跟乞丐沒關係,是齊格飛,他是凡人,後來屠龍變大英雄──」

「什麼是歌劇?」

「要解釋給妳懂很累哩,簡單說,就像台灣歌仔戲!」

實在想不通,外孫念醫學院的科系,還要學外國歌仔戲?幾個月前,老伴患病住院一個月,我體會很深,什麼都假的,健康就好。

我馬上告訴孫子:「外婆不用你做什麼神或學乞丐飛,做你自己就好!」

孫子先愣住,又笑開了說:「還是外婆對我最好!」

22/12/2024

【極短篇】 張原通/董小姐

董先生在科技廠上班,手機保持關機,中間有時段可以用私人手機,但他沒開,直到深夜下班時,他才知道媽媽過世了。

他很難過,雖然他早就設想會有這麼一天,他會難過。

董媽媽說他到了這麼一天一定會後悔。但董先生也不是小孩,他四十了,早就想得很透澈,他們的關係不可能改善,不可能回到過去,那麼最好就是關機。他不想再聽她的看法,不想再聽她的建議,不想再爭,爭只會害他媽媽哭,害他沉默,害他太太負氣離去。董先生只能加班,只能關上手機。他非常難受,但也沒有後悔。

葬禮之後,董先生跑離職,賣房子,搬回鄉下那間老厝。他重新拉水電,重新油漆,換家具,鋸樹,養了幾隻看門的鵝,還買了昂貴的自行車,不僅如此,董先生邀親朋好友來喝咖啡。他們說他現在比較有精神,變得開朗多了。

每週日他固定會北上,開休旅車,去找前妻跟六歲的女兒。前妻再婚了,變得更美,學習陶藝與花藝,還能跟公婆一家去歐洲旅遊。女兒綁馬尾,曬黑了,她運動細胞不錯,弄斷過兩把小提琴弓,一次是正常拉斷,一次是電風扇。

「她安靜的樣子很像一個人,很像你,你覺得呢?」他的前妻這麼說,但董先生沒回,只點了頭,繼續望著客廳沒人的地方。他這回仍是講不出話,但至少平靜坐在沙發上,聽他前妻侃侃而談。前妻突然搖頭歎氣,「你該出去走走了。」董先生跳起來差點發飆,以為是說他,原來是指女兒。

休旅車上路之後,董先生才能放鬆和女兒聊天,談論同學誰好誰壞,如何製作史萊姆,還能一起唱英文歌。他私底下稱她為董小姐,「董小姐,空調溫度是否合您的意?」她會翻白眼,說真幼稚。

那天吃完午飯,他載董小姐去兒童故事館,到了才知道臨時休館。冒著大雨回到車上,沒地方去,也不想回去。女兒想聽故事,要他講,不准講聽過的,他說要用手機找一找。

他查到一個故事,老爺爺跟小孫子相依為命,他們種了一棵樹,老爺爺過世,小孫子抱著樹幹,樹幹突然不停長高,結果他來到雲端上的天堂,見到老爺爺的新模樣,他變得很年輕,老奶奶也變回漂亮的女人,因為上了天堂,會變回最快樂的模樣。

女兒流淚,閉緊嘴,用手背擦,她拒絕遞上的面紙。抱歉,爸爸說,董小姐要不要優酪乳或冰淇淋。小女孩不回答,看著窗上的雨。

他看雨應該不會停,於是開雨刷,開車返回。

「阿嬤在天堂會不會變成年輕的樣子?」

女兒突然問。

「我不知道。」四十歲的男人說,「我想應該會吧。」

「阿嬤會是幾歲?」

「這個啊,應該是二十出頭,去市區工作,剛認識阿公,還是小姐的時候。」

「是嗎。」小女孩說,「不是。」

他等她的回答。

「應該是你出生,你還小的時候。」

「這個你不懂。」男人收斂語氣,「因為那個時候啊,阿嬤很累很累,要照顧三個小孩,三個都男的,都很皮,你阿公整天都在開貨櫃車,老家也沒人幫忙,也沒上幼稚園,她一個人要顧三個小孩二十四小時。」

他盡量說得簡單一點。

「但是阿嬤那時候最快樂。」

他按喇叭,切換車道。

「是誰說的,是阿嬤講的嗎?」

「是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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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湖區瑞光路399號
Taipei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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