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2/2024
鍾爾妍/競女
圖/倪韶
我們在信義區的十字路口騎樓下擁吻。夜深了,永春捷運站旁的馬路車流也少了。今天是禮拜天,大台北地區的人民明天都要上班。
深吻裡面有舌頭跟唾液。就像鹽的化學式是Na+加上Cl-。吻到後來,他伸手想要摸我胸部。
我推開他的手。這裡是╳╳分行騎樓底下。附近住戶的機車停在磁磚脫落的人行道上。三兩經過的行人讓我覺得很尷尬。
「我有時候會有點壞。」他頰肌呈V字上提,構成一個搖盪的笑容。像是一個結構完整的吊橋。
後來我們週末偶爾同居,有天夢裡依稀有人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嘰嘰上。我醒來以後覺得怪怪的。清晨我以為我在做夢。
「喔,是我啊。」
「你為什麼要這樣啊?」我不禁害怕起更多他能趁我沒意識時做的事情。
「我以為你同意了啊。」
我生氣地抗議。他皺眉,然後開始啜泣了起來。
嘰嘰,其實就是陰莖。而睪丸其實也不過是個外露的臟器。我其實不太懂為何成年以後人們還要給器官取許多可愛的代稱而非學名。好像學名過於正式而具有腐蝕性而須避談。不協調的感覺就像有的人超過十八歲還會自稱男孩。這方面我好像來地球旅行的外星人,總是後設認知(meta-cognition)地想著:「哦,原來這就是人類的行為呀。」
妳為什麼不相信我~?他拖長哀求的尾音像樂譜的延音。又像是日本演歌。妳怎麼可以不相信我窩歐歐歐歐?我不是這種人恩恩恩嗯!
我苦笑。然後他冷靜下來,回到他平常的水準、機智地讓我們和好。我猜我也只能同意了吧。還能怎麼樣。外面風和日麗,這不是一個適合出門吃早午餐蛋沙拉吐司的好日子嗎?我還計較什麼?
嘰嘰為什麼叫嘰嘰。我靈魂出竅地想著。也許跟他們捍衛自己下體的權益時嘰嘰喳喳的模樣有關吧。
「可以的話,」有次約會完他臨走前聲音嘶啞地說,好似喉頭很乾澀。「上班的時候如果有去上廁所,妳可以拍一些,比較、嗯……的照片給我。」
「蛤我不知道啦哪種照片。」
他正想回答,又想要開始嘰嘰喳喳了。我趕快打迷糊過去。我當然知道是哪種照片。
大家都不懂。那麼差的人,為什麼啊。
倒也不是我有多好。而是他那麼差,為什麼我還會跟他在一起快半年,像被下了蠱一樣?連我也在問自己,為什麼?
其實我知道答案。
可能因為我很渴望被愛吧。我從沒被這樣愛過。那種愛中,有理解。有欣賞。有未來。有無條件支持。會把我想去的地方記起來、在地圖上圈選個小旗子打星號標註,答應下個週末就帶我去。立即,簡單,易取得。投入,且持續、承諾。可遇不可求。
這樣的東西怎麼不會是愛呢?
我國中的時候成績很好。有一次運氣特別好,不僅是班排,還是全校第一名。那天回家路上,媽媽如往常騎機車來接我。我小心翼翼地說出這件事。有點興奮,因為隆重。因為隆重,所以喉嚨有點乾澀,聲音有點嘶啞。
「我這次段考全校第一名。」
我媽騎經灰色的街口停下來等紅燈。
「那很好啊。」
沒了。
我的聲帶消失了。我沒說出口:家長是議員的同學班排第二十名獎勵是暑假去冰島看極光坐郵輪環北海一週。
隔天去學校。那天圍在百名榜下面,一起目擊我的名次的同學們湊過來。
「欸妳這次考全校第一名耶,妳媽給妳什麼獎勵?」
我說不出口,甚至連難過的心情也後知後覺。
上禮拜哥哥參加大學畢業舞會想買一套西裝、媽媽出不了錢,他們才剛在電話上大吵一架。我哪有立場說些什麼。
出社會後,我和大學初戀男友分手後的第一個生日,媽媽叫我出錢請家人吃飯,我抗議。「這是我的生日欸!」媽媽在電話裡鼻酸、哽咽、哭。「我不懂妳們為什麼就這麼不願付出。」虧欠。一把與生俱來的長劍刺在我的背上。牢牢的,像是親情和血緣還有基因跟臍帶。不曉得岳飛背上刺著精忠報國的心情又是什麼。
年復一年,我以為我在奔跑,殊不知跑的只是跑步機上的齒輪連動傳送帶,周而復始的貧瘠輪迴。
長大以後,我開始定期去諮商。諮商師說我心裡有個洞。
什麼時候那個洞才能被補起來?
我心術不正地想到網路上好多人都說女人兩腿中間那個「洞」。綜藝節目的女來賓會開玩笑說:歡迎光臨my「縫」。
洞也好,縫也罷。總之我們雙腿間的洞讓人有機可乘。女人注定是破的,因為我們沒被設計好。佛洛伊德說我們陽具崇拜且有戀父情結、對母親有敵意因為我們嫉妒父親的配偶,還說女人歇斯底里是由於子宮在體內亂竄。脫口秀演員也說女性執政的話每個月會有三到五天國家大亂,只因我們第二十三對染色體是XX。我們如果做愛沒高潮一定是我們陰道有問題,不然怎麼會跟YouTube那些性愛小教室教的都不一樣?
我常想起「嘰嘰男」和他那個、常讓我吃醋的女同事的對話紀錄。
那時我們交往剛滿一個月,他們聊到我。
「她是小奶嗎?」她問。
「對呀,而且她很自卑。」他說。
其實我不自卑,從來沒有人說過我胸部怎麼樣或者好不好,我也從來不覺得我的身體有什麼問題。我只是怕我和你愛看的A片女優長得不一樣:她們的胸部渾圓3D立體,晃動的時候每一幀都長得不一樣,她們的胸部大到會流動,像半熟蛋打到平底鍋上會圓弧地甩動,每一刻都是一幅畫。
因為我很愛你,所以我很害怕我不是你的愛。
「時尚奶。」那女的回應道。承接著小奶的話題。
「喔,而且,我都會講這個故事給她聽:在中古世紀歐洲,小奶是貴族的象徵,大奶是庸俗的。」隔著螢幕我都可以感受到他此刻打字時應該很得意。「這個故事很有用,我很會哄騙。」
很會哄騙很了不起嗎?
我真實地活著都來不及了。
我想起陽光燦爛的某天,我望見河邊樹下有個老先生牽著腳踏車在長椅上吃便當。夏日炎炎,河水沉默得靜謐。而我在吃完午餐回公司的路上。
我也好希冀那樣的平靜。
到底什麼時候我心裡的洞才能補起來?我問諮商師。
妳自己覺得呢?諮商師反問。什麼時候妳感覺那個洞不存在?
我不曉得。我急欲回答卻又講不出來。從抑鬱的青春期以後我就帶著那個缺口到處走。任何關懷、家人的道歉、友人的鼓勵、生日祝福……最初的感動終究會從那個洞流走。我留不住任何東西,除了胸臆中腫脹的空虛。
不要急。諮商師說。答案得慢慢找。
可是我等不及了。我好想要趕快治好我的空虛病,得到幸福。
有種東西叫做改變的悖論(paradoxical theory of change),由完形心理學家Arnold Beisser提出。意思是:愈是不想要當自己,愈是會停留在原地無法改變。
我愈是急著好起來、過上新的美好人生,讓我足以和「嘰嘰男」的那個女同事匹敵,我愈覺得自己粗俗鄙陋、像一團乏人問津的臭裹腳布。
她長得很美。杏仁形狀的眼睛,自拍時抿起的唇、愛生氣微微嬌嗔的樣子。她每通不合時宜地打來的電話他總是毫不猶豫地接起。
據悉,那個女生的前男友劈腿一個三十歲的啦啦隊員。
那個啦啦隊員長得甚至沒有她漂亮,我看過她的照片──眼睛腫腫的好像太陽太大睜不開,也像哭過了的眼睛,或許是過度醫美,注射了太多填充物。
於是那個女生創了一個假帳號,盜了好多啦啦隊員的照片罵她,結果被對方起訴,公然侮辱加誹謗。
「她很智障,出庭那天她甚至穿著她前男友的外套去宣示主權。」「嘰嘰男」哭著要我別介意他們海量的聊天紀錄。那沒什麼。
「她就是一個傻妞。她甚至大學只是私立科大。」
「我喜歡有想法的女生,像妳。」
「我不要那種只會跟風到網美餐廳打卡拍照的瞎妹。」
我心想:可是瞎妹也是被另一對傷透她心的男女製造出來的。
我們被教育,陰霾要趕快走出來,不可以傷心太久,「一定要過得比他好」、「要感謝傷害你的人」、「過得比他好就是最好的報復」。可是人怎麼可能永遠都過得比別人好?人生怎麼可能沒有起伏?
我想到機率理論──交集、聯集、空集合。其中,「互斥」跟「獨立事件」,在統計上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基本上,只要互斥就不可能獨立,就一定會受其影響。
互斥很痛苦。妳必須要贏,妳必須要有長進。妳不能輸。
沒關係,實際是怎樣也就算了,至少要看起來勝過對方。
於是,他口中的那個「瞎妹」開始接外拍,開始衣服愈穿愈少、用力擠出乳溝。不顧一切地喝醉倒在椅子上、好讓朋友拍到她「好玩」、「敢玩」的模樣。失態也是一種姿態。她變成那種讓人吃醋、會出現在男友追蹤名單讓人看了不順眼的女生,叨叨絮絮跟每個剛認識的男孩導遊自己的人生,卻巧妙地一根手指也沒給人碰到。如此高超的身段,夜闌人靜還是輸給了那個三十歲的啦啦隊員、填充物打太多的眼皮皺摺。朋友們沒有人懂為什麼她就那麼介意那個女人。但她也不懂為何自己的男友不跟誰出軌就是非得跟那個「阿姨」上床不可,這簡直是種羞辱。她真的不懂。
沒關係,不懂就戰鬥吧。競雌。我們再也不需要男人,我們露出最漂亮的姿態。享受著A女嫉妒的目光,B閨密勢利眼的親近。她活脫脫成了那個啦啦隊員第二版。現在又想接棒給我。
競雌。是啊,來吧,再來一遍吧。我心裡的「洞」對我說道:妳的皮膚沒有她光滑,底妝沒有她服貼,小腹沒有她平坦。她拍照不用開濾鏡就比妳漂亮。她說的笑話再爛也會有人拍手。她永遠身邊都會有人簇擁。她的IG版面永遠比妳精緻。
競女。我們未經知情同意被上呈了報名表,引導站上賽場。
裁判使用信號通知場上,新的打者即將走向本壘板,至打擊位置就定位。Get ready, batter up!
可是我好生氣。我為什麼要參加這個破比賽?罵女人多簡單──「妓女」、「破麻」。愛的時候叫人家婆,不愛的時候說人家破。那請問這個低能的宏觀厭女系統怎麼稱呼?你們這群白痴破腦?
我發現,我的對手其實從來不在場上。
「退賽。三號選手退賽。」
我想像中的那個球場上,司儀氣急敗壞、口沫橫飛地喊著。他現在一定超不爽。
我想起《三國志》裡的陳倉之戰。絕頂聰明的孔明率領三十萬精兵攻打僅有三千人守衛的陳倉。孔明推衝車、架雲梯、挖地道,逐一失敗。攻守相持二十多天。最終,孔明權衡局勢,決定安穩地撤退。
《三國志》是我國小寫閱讀心得報告時讀的。學校裡沒有人像我一樣愚蠢地迷戀著書裡、距今幾千年前的世界。我卻覺得那是唯一可以涵容我的地方。如今那些故事又隱隱救了我。
我突然好喜歡自己。無論是考第一名,還是老是在愛情裡吃癟的自己。我是個多麼努力的外星人啊。
被提分手以後,他氣急敗壞地傳了訊息給我。
「妳只會逃,都是我在努力修補我們的關係。」
「妳真的很自私。」
「妳只愛妳自己,妳只想著妳自己。」
我認真想了想經歷這一切的自己是否真如他所說、真那麼差勁,三十秒過、我審慎思考後,決定自己應不如他所說那麼差勁。
有趣的是,這三十秒裡我心裡的洞好像補起來了。
photo:倪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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