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2/2023
幼獅文藝(2023)12月號840期
🐦️🐦️第一本書 許明涓《藍》🕊️🕊️
「我不希望鳥在我的小說中只是一種象徵。我寫的是人與鳥、兩個平等的生命,彼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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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鳥語以及世界的顏色——
訪許明涓《藍》
文/林文心
攝影/山大王
在強調技術、慣於分類的小說世界裡,新人作家許明涓選擇了一條曖昧且深幽的路徑。
第一本小說集《藍》獲得二○二三年後山文學年度新人獎,全書收有八篇作品,各種類型鳥類以不同的形象特徵貫串諸篇,並融會以女性的身體經驗,建構出一人鳥共存的世界圖景。與其困惑於明涓的作品該被定調為「女性書寫」還是「生態書寫」,倒不如爽快承認,《藍》挑戰了標籤與分類的意義——其所展現的是一種自然的生命樣態。
在她小說裡,不同階段的女性與各種鳥類,以各自的方式努力生存,而小說家所做之事,即是捕捉二者狀態的異同,使其相互共振、彼此交疊,進一步產生了韻律與美。
「我不希望鳥在我的小說中只是一種象徵。」明涓說,「我在寫的是人與鳥、兩個平等的生命,彼此相遇。」這樣的觀點使得文學中的動物不再是服務技術的工具,而是生命體自身。這也正是這部小說集最與眾不同之處。在面對「為什麼是鳥?」這樣粗暴提問時,作家的答案其實比什麼都還要簡單——因為她看見了。
🐦️女人與飛鳥:生命樣態的捕捉與想像
花蓮求學經驗使明涓有了許多賞鳥的機會,儘管她強調自己並非專業的生態學者,但對鳥類的親身觀察,已經足夠讓她察覺鳥類迥異於人類的生活方式。隨經驗累積,小說家逐漸發覺人鳥關係中的悖論:不同於被豢養於家屋中的貓狗,鳥和人的生活似乎總有一些距離,彷彿鳥類只要一展開飛翔,便遠離了都市中人們的日常。
然而,正如〈後記〉提示:「只要房間裡有窗戶,不需要太大片,靜靜地凝視幾分鐘,也許可以看見某隻鳥飛過。」這樣的關係,真的遙遠嗎?鳥之於人,似乎只是悄悄地拉開距離、藏身於生活的背景──卻從來不曾消失。
明涓將這些不被人們所留意的閃現時刻比喻為「電影過場」。這也是最讓她著迷於書寫的樣態切片。她渴望描摹「我們沒注意到卻一直存在於生活中的東西」,而在人與鳥若即若離的交互關係上,則讓她回想起身為女性的身體經驗。
🐦️什麼是女性?
明涓拋出問題:如果用傳統的性別分類法加以區分,女性似乎總是太過輕易地被歸類為「具生育能力者」,但所謂性別真的能以生理為判準嗎?正如鳥類有著豐富的生存情境,明涓說:「性別的狀態其實就像魔術方塊,可以轉出各種可能。」
於是小說出現渴望生育卻不能的女性(〈貓的研究〉),對性愛感到遲疑的女性(〈雨中飛行〉),衰老的女性(〈找找看〉)。或者,就算小說寫出了已經成為母親的角色,作家依舊告訴她的讀者:女性生命並不會因為生育便從此固著穩定。〈熟悉的迷宮〉一篇裡,母親與女兒的警戒、不安,在結局處與沙洲水鳥的顧盼一起達到共鳴。
如果還是有人好奇女性與生態之間有何關聯,《藍》已經給出充分回應:讀者能在書中每一位女性角色中望見自然。反過來說,也能夠從大片的自然環境中,為那些不安定的女性狀態找到一個安放的位置。
🐦️知識與小說:在書寫與閱讀之間
以如此誠摯的態度書寫自然,不免讓人聯想起台灣生態書寫中的散文譜系,於是文體的問題也隨之出現。
曾獲報導文學獎、新詩獎與散文獎的明涓,並不是單一文類的寫作者,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何選擇小說?明涓的回應再次解構了分類的框架——儘管她同意,不同文類各自會對應到不同的寫作狀態,但透過閱讀科普書籍的經驗,她認為那樣的狀態並不總是截然二分,就算是知識密度較高的書籍,同樣會出現如小說般的情節性。
明涓以Tim Birkhead《鳥的感官》一書為例,關於水鳥的移動與遷徙,書中提到:「到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紅鸛是用什麼感覺偵測到遠方的降雨。」因為沒人能夠說明原因,於是必須依靠想像,去猜測鳥類或許擁有預知降雨的能力。明涓思考的問題則是:在科學盛行的當代,我們還被允許使用如「預知」、「占卜」這類不精準的詞彙,去描繪生物現象嗎?此種思索也觸發她在科普讀物中尋得文學性,更成為了她選擇寫作小說的原因——那些模糊以及似是而非,正是小說得以將故事打開的地方。
於此,讀者不難察覺小說家的寫作資源不僅來自自身經驗。小說集《藍》的最後,少見地附上了「參考文獻」,當中包含大量生態研究、身體書寫的相關讀物。如Neil Shubin《我們身體裡的生命演化史》、Melanie Challenger《忘了自己是動物的人類》等等。
行文之間所展現的博物學知識,更讓小說有了情節之外的厚度。作者實是揭露了一種閱讀與寫作的交互關係,她談到原本就對這些書籍充滿興趣,在閱讀過程中,時常獲得書寫的靈感;而伴隨著寫作計畫的開始,閱讀也變得更為重要。
同名篇〈藍〉即是最好的例子。明涓說,自己並不是先有鳥羽「構造色」的概念才開始寫作;而是在《科學人》上讀到相關內容,並且在萬華鳥街、鸚鵡咖啡廳等地方看見了和尚鸚鵡的特殊顏色後,才觸發了寫作的可能。
🐦️切面與遠景:觀看視角的調度
隨著話題來到專業生物研究的範疇,明涓也特地解釋,鳥類研究者通常有其特定專長——並不如人們所想像那般研究「鳥的整體」,而是分別從鳥羽、鳥鳴、標本等面向切入。
只要稍微敏銳的讀者必定會直覺地發現,此一觀察角度的切換,也同樣出現在《藍》的各篇作品當中。例如〈無聲電影〉捕捉歐亞鴝、裸頸鸛的鳴叫,〈暗光〉描繪夜鷺之眼,〈開始〉寫山麻雀的標本製作。或如前述,〈藍〉聚焦在和尚鸚鵡的羽毛顏色,並以此展開文學想像。總結這些書寫路徑,明涓說:「這讓我能夠用不同的角度,重新看待生命。」
如果再次回到為何小說的問題,明涓認為:「小說可以更好地呈現各種生命的曖昧地帶。」
她自陳寫作意識有段逐漸清晰的過程,在最初,只是在摸索一種安放故事的容器,而當書寫完成後,終於得以指認自己所關注的,是那個難以言說、矇矓幽微的生命時刻,那些時刻既屬於飛鳥、屬於女性,更屬於以各種樣貌生存的萬物。
因此,在末篇〈貓的研究〉中,小說家讓貓也進入了小說,藉由第二種動物的現身,轉以更宏觀的視角去面對鳥類;藉由把鏡頭拉遠的寫法、挑戰動物倫理議題的方式,去辯證「生命狀態如何自然?」這是提問,亦是辯證。明涓說,她願意讓小說集完結在此種不穩定之中。
擁抱並且理解「生命狀態的不穩定」,或許便是《藍》的本質。明涓的文字輕盈一如鳥羽,亦有著鳥鳴般的纖細與鋒利,捕捉種種不穩定的切面。正如〈後記〉所說,必須以書寫為行動,以小說為容器,身處自然的我們才得以「不斷重新意識到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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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明涓,二○二三年後山文學年度新人獎得主。
一九九四年春生於台北,曾居新竹、台南、花蓮。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學士、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碩士班創作組畢業。曾獲桃園鍾肇政文學獎、建蓁環境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鳳凰樹文學獎等。出版小說《藍》(木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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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
林文心,一九九四年夏生,台中北屯人,臺大中文所博士班在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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